诗词解读莫轻视考据
曾小云(瑞金文学艺术院)
程千帆先生在一次与硕士生谈话中说过:“我一辈子就是两套本事,既搞考据,又搞批评。”将考据和批评密切地结合起来,这种方法是程千帆先生治学的精髓,也是程先生为后世研究者在方法论上作出的重要贡献。遗憾的是,有些诗词解读者只把重点放在品悟诗词意境,而对诗词的基本要素,比如时间、地点、人物等,不去作一番考据。殊不知考据是诗词解读乃至文史研究的基石。基石不牢,地动山摇,写出的文章、作出的结论往往站不住脚,甚至出现低级错误,闹出笑话。借助网络、微信等媒体,这些因为不严谨而产生的错误、笑话迅速传播,以讹传讹,在误人子弟的同时,也影响自己的写作和学术声誉。兹以三首唐宋诗为例。
一、韦城是指韦州城?
张九龄《送韦城李少府》云:
送客南昌尉,离亭西候春。
野花看欲尽,林鸟听犹新。
别酒青门路,归轩白马津。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台州公共财富频道诗词鉴赏类节目《唐诗来了》栏目解读这首诗,认为是张九龄送李少府到南昌赴任,并解释韦城即韦州城,故址在今宁夏吴忠市同心县。真是大错特错!
谁送别谁?张九龄送别李少府。少府,即县尉的别称。在什么地方送别,要到什么地方去?看看诗里的两个县名,一个是南昌,一个是韦城。是从南昌去韦城,还是从韦城去南昌呢?如果一时不明白,可以以诗中另一地名白马津为参照。归轩是什么意思呢?轩,本意是车子,归轩可以理解为停车、下马、到站。李少府的目的地是白马津。那白马津在何处呢?
白马津,渡口名,在今河南省滑县北。而今滑县,正是古时白马县和韦城县的治所。白马县,秦时所置,隋开皇年间析出韦城县,当时属汴州,唐代属滑州,宋代沿袭,金代废制。三国时的白马之围和唐末时的白马之祸均发生于此地。故李少府欲去往之地韦城应是韦城县,而非韦州城。苏轼诗有云“白马津头春水来,白鱼犹喜似江淮”(《送欧阳主簿赴官韦城四首·其三》),“念彼嵩雒,眷焉西顾。之子于迈,至于白马”(《美哉一首送韦城主簿欧阳君》),皆可证白马与韦城的关系。
另查履历可知,唐开元十五年(727)三月,张九龄由冀州刺史改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市)都督,在南昌为官一年有余。故此诗应为张九龄在南昌送别李少府所作。
李少府去韦城干什么?有人说是回家。理由是从题目可知李少府籍贯是韦城。事实上,所谓“韦城李少府”很可能指在韦城县任少府的李某。这位李少府可能由南昌县尉平调任韦城县尉。
二、《种梅》作于宋亡之后?
宋人刘翰《种梅》云:
凄凉池馆欲栖鸦,彩笔无心赋落霞。
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
关于此诗写作背景,笔者在百度搜到的惟一说法是,乃作者于宋亡之后避居武夷山十年重返故里时所作。这一说法不知原始出处,或许源自《宋诗鉴赏辞典》(1987年上海辞书出版社)。有某地语文试卷用此诗作为诗词阅读题,采用这一说法,特地作注写于宋亡之后。长沙市雅礼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徐昌才先生亦采用此说法。其宋诗赏析随笔集《宋朝那些诗生活》在赏读此诗时说:“虽然历时十年,但是诗人心中仍然满腔郁愤,无心吟诗作文,无心观花赏物,不屑变节求官,不屑同流合污,心中自有不变信念和独立操守。”冯辉丽女士《岁时记:古诗词里的节气之美》亦不加考证地沿袭谬说,认为《种梅》“原是宋亡后他(按:指刘翰——引者注)重返故里所作”。更让笔者吃惊的是,这位才女编辑竟然又认为刘翰是一名医官。原来,她把曾任后周翰林医官的沧州临津人氏刘翰误认为诗人刘翰。北宋初年到南宋末年,这跨度也太大了吧。然而,这首诗的写作年代,绝不可能是宋亡之后。
查阅《全宋诗》,刘翰有小传如下:
刘翰,字武子,长沙(今属湖南)人。曾为高宗宪圣吴皇后侄吴益子琚门客,有诗词投呈张孝祥、范成大。久客临安,迄以布衣终身。今存《小山集》一卷。
虽然《全宋诗》没有写明刘翰生卒时间,但根据“有诗词投呈张孝祥、范成大”“久客临安,迄以布衣终身”的记载,我们可以推知,他应该与我们熟悉的中兴四大诗人大致同时生活在南宋,不可能在宋末元初。
根据以上线索,笔者找到刘翰投呈范成大的一首诗《春晚呈范石湖》:
风日萧萧两鬓华,倦寻银笔赋馀霞。
五更枕上无情雨,三月风前薄命花。
春困有时因病酒,客怀何日不思家。
年来事事心情懒,惟有归耕策最嘉。
“倦寻银笔赋馀霞”,遣词和命意与“彩笔无心赋落霞”何其相似乃尔!笔者不禁猜想,两首诗会不会大致写于同时呢?
继续搜索,笔者发现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杨万里对刘翰其人其诗的评价。
在《诚斋诗话》中,杨万里列出了“自隆兴以来”和“近时后进”出名的十五位诗人,其中有“刘翰武子”: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致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
在以上名单中,有一个与刘翰并列的后进诗人“汪经仲权”。汪经,字仲权,网上极难找到相关资料。不过,杨万里读过他的诗,并欣然为其写下跋语,即《跋汪省干诗卷二首》。其一云:
向来刘翰有诗声,近日汪经更得名。
月在梅花冰在月,与君句子各争清。
这里,杨万里把汪经与刘翰相提并论,主要源于两人写作风格相似,皆可概括为一个字“清”。遗憾我们没有读到汪经的诗句,不知道其如何“清”,不过可以参照杨万里所举刘翰的诗句进行想象。“月在梅花冰在月”,应该是刘翰当时广为流传的诗句,为诗界所熟知。查询刘翰现存诗作,并没有此句。直觉告诉笔者,此句应分别出现在两首诗中。“月在梅花”是一首,“冰在月”是另一首。刘翰流传后世最有名的诗作就是《种梅》。其中“自锄明月种梅花”被人屡屡一字不改引用,如元人萨都剌的《赠答来复上人》,明人卓敬的《栽梅》,清人郑燮的自题联。月下锄梅的形象可谓深入人心。故“月在梅花”肯定指的就是“自锄明月种梅花”。“冰在月”是哪一首呢?笔者搜索到刘翰的《天上月》:
春冰一片净无瑕,万里清光遍海涯。欲与常娥移桂树,月中先合种梅花。
可以肯定,“冰在月”隐括的是这首诗无疑。
由此,我们断定刘翰《种梅》写于南宋前期,绝不可能是南宋灭亡之后所作。基于误判写作时间而作出的解读,如前述语文试卷认为此诗借陈后主典故(将“后庭”注释为陈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揭露宋末统治者醉生梦死,《宋朝那些诗生活》中所谓此诗“表达了一个南宋遗民不肯屈节事元,忠于宋室的爱国情操”,《岁时记:古诗词里的节气之美》所谓“原是宋亡后他重返故里所作”云云,都是错误的。
宋亡后避居武夷山中十年的诗人,倒是有一个。他就是爱国诗人谢枋得。其名诗《武夷山中》云: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两诗都是写梅花。会不会是有人将两首诗混淆了呢?
三、杨万里与陈师道是好友?
今年夏至这天,笔者读到杨万里的《夏至雨霁与陈履常暮行溪上二首》,其一云:
西山已暗隔金钲,犹照东山一抹明。
片子时间弄山色,乍黄乍紫忽全青。
在微信公众号“大连文化眼”,笔者看到对此诗的解读文章。解读者这样解说写作背景:“夏至这一天恰逢雨后天晴,杨万里与好友陈师道(字履常,号后山居士,江西诗派重要作家)傍晚在溪边漫步……”等等!杨万里是南宋诗人,陈师道是北宋诗人,陈师道去世大概二十五年之后杨万里才出生,两人怎么会是好友呢?显然,这是个有关穿越和乱入的笑话。看看闹笑话的专家,竟然是大连市民俗文化促进会会长、辽宁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李成教授。这个赏析是“传诵经典·节日节气”讲座的一部分,由大连市学习办、大连市社科联、大连日报社、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共同主办。堂堂大学教授竟然出现这么大的常识错误,实在不应该呀。
其实,只要稍微备课,作些查阅工夫,就可以避免这个错误。
翻检杨万里的诗集,除上述夏至诗之外,还有至少两题与陈履常有关的诗作。一题是《送陈婿履常县丞之官泰宁》,另一题是《至后与履常探梅东园三首》。
第一题全诗云:
玉润非冠玉,东床忽易东。
一官斯立样,五字后山风。
明月来宵共,清尊何日同。
看君即飞兔,老我自冥鸿。
诗题中,杨万里称履常为陈婿,可见陈是其女婿。根据长子杨长儒所撰杨万里墓志,可知杨万里有五女,唯一嫁陈氏者为四女,名季苹,即从仕郎、新荆门州司法参军陈经。故诗中的陈婿履常即陈经。古人名和字的意义有相同(相近)、相反或相关的关系,“经”和“履常”的意义正好相同(相近)。明中期亦有大臣陈经,字伯常,亦属于这种情况。注意诗中的首联、颔联,从中可以更明白陈履常是杨万里女婿无疑。
前两联用了五个典故,都很巧妙,切合送者与被送者的关系,以及被送者的名字、宦所。其中玉润、东床分别典出卫玠、王羲之,后为女婿美称。斯立,指唐朝蓝田县丞崔斯立。韩愈曾为其作《蓝田县丞厅壁记》,反映县丞有职无权、低声下气、纵有抱负亦无所作为的境遇。此切合陈履常官职。后山,指陈师道,字履常,号后山先生。此切合陈履常名字。颔联“一官斯立样,五字后山风”,杨万里称颂女婿虽然所任之官仅仅是崔斯立那样的庸碌小官,但所写之诗有陈师道五言诗那样的风格。这种类比手法,与杨万里大致同时代的江西诗派诗人赵蕃也用过。其《寄郑伯元》有云:“文学崔斯立,才名郑广文。”由郑伯元的官职和姓氏,联想到县丞崔斯立和本家郑虔。
杨万里把女婿比况为陈师道,不无夸赞和勉励之意。让他没想到的是,后人竟然会把此陈履常误以为彼陈履常。需要注意的是,斯立在古代也有好几个,其名和字也相同。唐朝有崔斯立,字立之。宋朝有萧立之,字斯立;郑斯立,字立之。“一官斯立样”中的“斯立”乃唐朝的崔斯立。斯立、立之、立之、斯立,还请诗词解读专家仔细辨别,不要再闹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