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农人常说:靠海吃海,靠山吃山。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既不靠海也不靠山。离最近的海也有四十里地,离名山那就更远了。
我的家乡座落在一片瘦脊的低丘陵地带。旱地多,湿地少,杂粮多,主粮少。在公社化的那些年,主粮除交公粮外,所剩无几。村民们常年以蕃薯干为主食。能谋生赚钱的副业不是很多。因此,到四十里外的月亮湾去挖“雪贝”便成了村民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一门副业。
“雪贝”是一种指甲般大小的海产品(俗称麦雪)。外壳像雪一样的白,味道类似海白,却比海白爽口。是我们文昌县东那一带人最喜欢的小食之一。就像人们喜欢啃瓜子一样的受欢迎。
相传,民国初期,我们村内有一对夫妇,因家里田地少,种粮不够温饱只好与海相伴。靠着赶海挖“雪贝”卖钱维持生计和供其子女读书。
某年冬天,他俩照样下海挖“雪贝”。突然间变天了,天气特别的冷了起来。他们夫妇俩因为沒有带上寒衣,只好躲进休渔人家的鱼寮里生火做饭以避寒风。一阵大风刮起,火星四射,不小心把人家的鱼寮和鱼网烧的精光。一时间把他们吓坏了。
他们本就是穷苦人家,家徒四壁,苦于无钱赔偿,他俩只好乘着周边没人而连夜逃回家中。从此而惶惶不安,再也不敢跨进月亮湾去挖“雪贝”了。
谁料,第二年开春,寮主却挑着一担黑鱼(马鲛魚),打狗问路的找到了他们的家。一见面便握手言谢,丝毫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这可把他们夫妇俩吓坏了。寮主的反常举动,让他俩老以为大祸真的来了。
经过寮主的一番解说后,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俩不经意间的一场大火,反而烧出了寮主一年的渔业丰收,赚回了好几倍的本钱。于是寮主认定他俩是他们寮上的贵人。由此而祸兮福所倚。
此事传开后,村人便认定了挖“雪贝”是个好业,从此兴师动众的以此业做为村民们谋生的副业。
此副业对于农村人来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我的家乡经久不衰,几乎延续了将近一个世纪。直至改革开放以后,由于其它新经济体的出现才日渐式微。近年来,靠挖“雪贝”谋生的年轻人巳经越来越少了。
从我家到月亮湾约有四十里的距离,需要步行三个半钟头的山路才能到达。
为了谋生,初中毕后的我,常常随着长辈到海边去挖“雪贝”。次日拿到方圆二十里远的电影场或墟镇上去卖,换点小钱贴补家用。
那是文革的后期,大规模的武斗结束后,除了一些出身较好的学生得以继续升读高中外,出身一般的“知青”只好回乡务农,我也是那时的“回乡知青”之一。
因为回乡时我的年龄尚小,干不了队里的重活,被队长排除于主要劳动力之外。便有着足够的自由和时间。于是与我一样大的那些屁孩们便结伴的去月亮湾挖“雪贝”。开始过着苦中带乐的小日子。
在那段日子里,每当我们满载而归,从电影场里销售归来,坐在床头一分一角地点钞票时,母亲总会坐在一旁夸我已经长大时,便有着一种男子大丈夫的自豪感。
2、
从我家到最近的海边,要淌过一条常年水面过膝的小河。下雨季,河水常常没过腰。河面的宽度约有五十米开外。
穿过杂草及胸的坡竹草埌,草埌十里路长,一望无际。还要穿过许多个没有人烟的村庄。然后是过白岭跨赤岭,才能到达挖“雪贝”的海边。
如果是晚上赶路,常见椰风撩动树影绰绰,荧火虫在草丛间明明灭灭,猫头鹰远远近近的叫着,小虫唧唧复唧唧,像是一阕大自然的交响乐。
白天里,烈日当空,酷热异常。细沙在脚底下的热力穿透鞋底,像烤鱼般的灼烧脚底。汗珠一串一串的往衬衫里流,流到了大腿的根处,衬衫几乎能挤出水来。有时候饥渴难耐,喝路边的山沟水也是常有的事。
路边的水沟十分清澈,沟水潺潺的流着。不少地方依稀可见牛的粪便在水中晃荡,小鱼悠然自在的啄吃牛粪,摇曳着沟里茂盛的水草。有一股发酸的粪味扑鼻而来。实在太渴时,总顾不了那么多,双手捧起便喝,庆幸的是从未拉过肚子。那是习惯了的自然。
有一次,在一个细雨霏霏,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我们几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斗胆的走在通往月亮湾的路上。人手一套挖具,一把手电筒。穿行中一束束弱光像萤火虫般的在山野间闪烁。因为天色太暗,我们只顾低头赶路。小路的两旁,一边是虫叫,一边是风啸,还有走路时脚划小草的沙沙声。有时我们也用公鸡的嗓子哼着时髦的‘’沂蒙山小调‘’和歌剧《白毛女》中的那首‘’北风吹‘’。边走边吟。轻歌伴着凉凉的晚风,晚风中我们默默前行。
突然有一道强光,从我们的右侧不远处划过。时速很快,像是在山道上奔跑的汽车,十几秒钟后在山的另一头消失了,似是传说中的“鬼火”。
见到了那一幕,我们几人只好摒着呼吸,关掉了手电简,默默的躲进树影里。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后,周边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们又自信的互相壮胆,继续夜行。
有了那次经历之后,我们都算是见过鬼的人了。往后常走夜路,便不再怕鬼了,胆子慢慢的大了起来。有一次,在一个月白风清的静夜,我独自一人,从月亮湾徒步回家,却把母亲吓坏了。
挖‘’麦雪‘’是门苦力活也是门技术活,说是技术活是因为要懂得借助海浪的推力省点体力。老人们常说要“四两拨千斤”。同时还必须掌握大海的涨退潮规律,还得善于用脚去试探埋在沙底下的麦雪的厚薄。不懂这些便会卖力不讨好。所以村里有几个“王者”便成了我的学习榜样。跟着他们去挖准能丰收如许。
一直以来,在我们村里人祖挖“雪贝”的习惯总是夜间赶路,白天作业。这习惯历过了上百个年头。直至我和六叔的一次偶然发现,才把这习惯改变了。这点发现有点像苹果落在牛顿头上一样的偶然(偷笑)。
有一天晚上,天气有点热,我们习惯于海滩上散步。白白的海滩上月光如水,有几只花蟹夜行着在沙滩上挖着洞,海龟也喜欢在这时爬上岸来产卵。我们也喜欢在这片沙滩上夜游,拾拾胶丝,拾拾胶鞋,碰碰好运。
有时我们从铜鼓岭脚下的宝陵港走到十里之外的十三割(割是海浪回流入海的路径),又从十三割走回到宝陵港。这种散步只是踏着月光消闲而已,完全的漫无目的。
只是有一天晚上,我和六爹和村里的一位兄弟在海水中行走,用脚尖扭了一下脚底下的海沙,发现厚厚的一层“雪贝”静静的躺在沙堆里。正是退潮时刻,因为夜间看不清“雪贝”的厚薄,我仨只好在月光下进行盲挖。结果只用了两个钟头便挖了满满的一大担。是白天效率的两倍以上。看到的成果确实十分喜人。从此我们便开启了晚上挖“雪贝”的先河。
打那以后,全村人改变了白天挖“雪贝”的习惯。改为白天赶路,晚上作业。
从此,免去了在海水里“上晒下烫”的煎熬。而且再也不用担心走夜路时“见鬼”了。
3、
挖麦雪如此,卖麦雪也是一件扰人的事。关于卖麦雪,还得提一提我的六爹。
六爹是村里挖麦雪的‘’王者‘’之一。每次我跟着他的屁股后,总有很好的收成。六爹人很好,但挖‘麦雪’时却是个‘’独行侠‘’,不大喜欢别人跟随他,只是喜欢带着我。有时我挖的少,闷闷不乐时,他便将他挖的偷偷的倒入我的筐内。我得了个小便宜。
卖麦雪时也是。六爹常常带着我到县城的电影院门前去练摊。卖不完时,又带着我走村窜户的去叫卖。开始时我的脸皮很薄,身穿一套赤斜布做成的黑布衣,头戴一顶大草帽,到文昌县城的电影院门前摆摊。很多过往的少女总是问我“伯爹麦雪咋卖呀?”,弄得我很是不好意思,甚至不敢提头看人。那时我还只是一个乳臭刚干的少年。后来跟着六爹一起卖便习惯了。
事实上走村窜巷卖“雪贝”比起大街上的《卖报童》脸皮还得厚一点。有时在学校门口摆卖,怕影响学生上课,老师们还会赶你离开。就像城管赶小贩一样,好在老师们也只是劝退离开学校远一点去卖而没有没收那一招。
开始时,我们是跟老师们捉迷藏,赶了再来,再来又赶。再后来,我们将心比心。自觉那样做不太好,便躲在离校很远的村口处,等学生放学后再卖。一时间,我们成了校方赶不完的小版。管它呢,谁叫那时咱家穷,赚点小钱不容易。
岁月匆匆,如今提及往事,年轻人已经无法理解了。挖“雪贝”用的“雪贝筤”大多已无了踪影。懂得编织“雪贝筤”的艺人也已不在人世了,其手艺可能已经失传了。原来的那片赤岭上也已经建起了一片片的度假酒店。往日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
可是我仍然记得那个细雨濛濛的见鬼之夜,那条沉着牛粪的小水沟。和卖“雪贝”路上抹过的那道斜阳,以及那条通向海边的长长的土路……。
Lin Daojin
2017.8.15于海口
2020.04.04修改于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