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六十年，这部电影依旧先锋

作者：罗杰·伊伯特

译者：陈思航

校对：易二三

来源：rogerebert.com

在法国，下午五点到七点的时间，被看作是恋人相会的时刻。在这样的下午，克莱奥的脑海里只有性。她在倒数着时间，等待着自己的体检结果，她认为它会宣告自己将死于癌症。阿涅斯·瓦尔达的有九十分钟的长度，但它的时间似乎与克莱奥的时钟同步。 《五至七时的克莱奥》(1962)
有时候，瓦尔达被称作是法国新浪潮的教母，我自己也犯过这样的毛病。没有比这种称谓更不公平的了，她明明是新浪潮的灵魂。我担心，人们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就不愿将她与戈达尔、特吕弗、雷乃、夏布洛尔、里维特、侯麦和她的丈夫雅克·德米并置在一起。
流逝的时光在对待她的影片时，要比对待那些男人的某些电影时更加友好。如今看来，《五至七时的克莱奥》显现出惊人的现代性。这部上映于1962年的电影，如今看来仍是一部充满创新性与影响力的新浪潮之作。
克莱奥（科琳娜·马尔尚饰）是一位面露稚气、性格活泼的年轻流行歌手。虽然她的一些歌曲出现在了收音机与点唱机上，但她仍旧未曾获得巨大的声誉。她漫步到了一家咖啡馆，播放着自己的一首歌曲。

我们无意间看到，一个女人向自己的同桌抱怨着「噪音」。我们听到了她们的讨论，但我们不知道克莱奥是否听到了。影片中常常出现一种技巧，瓦尔达会将克莱奥打发时间时的活动与附近其他巴黎人的闲聊并置在一起。譬如，当她在另一家咖啡馆的时候，一对恋人正在分手。
这具有一种心理层面的精确性。当你害怕死亡的临近时，你会通过一种全新的方式，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是的，你想着其他人，你觉得生活本该愉快地运行，但你会想想自己——自己肯定会死。克莱奥对这一点的认识，强化了这部电影的深度，若非如此，这部作品可能仅仅止步于琐碎的事件。 例如，她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拜访了一位塔罗牌的算命师。这些卡片以彩色的形式，出现在黑白的影像之中。我们不会阅读塔罗牌，但它们确实让我们集中了注意力。「倒吊人」和「死亡」意味着不详的征兆。

塔罗牌的算命师向克莱奥保证——正如这些人常做的一样——这些纸牌「可以意味着很多事情」。后来，当克莱奥要求看手相的时候，算命师看了看，然后说，「我不看手相」。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克莱奥似乎是个肤浅的女人，这些预兆让她感到很沮丧。 在女佣的陪同下，克莱奥在巴黎漫游。她在一家卖帽子的商店停了下来，试戴了许多帽子，在无数镜子的映射下，这些帽子环绕在她的周围。那么，她现在会采用何种造型呢？这是一个夏日，但她选择了一顶黑色皮帽，她头上的这顶帽子，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雨。
克莱奥与女佣回到了她的公寓，公寓里有一架钢琴、一张床、两只扭打的小猫和大量未被填补的空间。她占据着自己的床，那仿佛是一个王座。她在那里接待了自己的情人（约瑟·路易斯·德·维拉龙卡饰）。

对于他们来说，这显然更像是某种仪式，而不是涌动的激情。一个人会在五点到七点之间会见他的情人，对吧？那么，他们就会按照预期行事。鲍勃也出现了，那是为她彩排的钢琴家，由电影的作曲家米歇尔·勒格朗饰演。
从她与情人、钢琴家之前的交流可以清晰地看到，克莱奥正在演绎一位肤浅的、流行文化中的女主角，一位沉溺于凡常与琐碎的年轻女子，她的一切风范与姿态都在证明这一点。
不知何故，瓦尔达成功地将两只小猫囊括在画框之中，它们仿佛一部愚蠢的音乐剧中的道具。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克莱奥始终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它潜藏在表面的和平之下，仿佛一个轻轻振动的低音鼓。当她扮演歌手、情人与顾客的时候，她同时也扮演着一个期望被告知自己患有胃癌的女人。
这个角色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困难得多。科琳娜·马尔尚在这个角色中的表现，要比她以前的表演都好。她在影片中的表演不同寻常的，令人想起安娜·卡里娜在戈达尔的《随心所欲》中的角色。
《随心所欲》(1962)
扮演一个在生活中轻快跃动的精灵，已经是个足够棘手的任务了，而你在这么做的过程中，同时还要传达自己对于死亡的意识。（在这部影片里，戈达尔和卡里娜都在一个简短的默片段落中客串出现。）
与大多数新浪潮导演不同，瓦尔达不是作为一位导演或评论家而生长的，她曾是一位严肃的摄影师。如果你停下来端详克莱奥的公寓场景，你会发现每一帧的构图都很完美——是的，非常完美，但却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在她的电影里，她不仅可以通过情节、对话捕捉人物的本质，也可以将他们放置在空间与光线之中。
虽然许多新浪潮早期电影都采用了一种欢快、大胆的风格，但在这部影片里，瓦尔达呈现出一种微妙地发展情感的敏锐性。你可以回想一下一个接近尾声的段落。克莱奥漫步在一个公园里，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她在那里遇到了年轻的士兵安托万（安托万·布尔塞耶饰）。
他们在一起聊天。他们一同散步，然后乘公车，然后继续散步。你可以注意一下，当他与她说话的时候，他是如此地机智又克制。他并不知道她对于健康的担忧，但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担忧。瓦尔达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建构起情感的桥梁。

接着，克莱奥的医生几乎残忍的告知了她的测试结果。然后，她与那个士兵又聊了一会儿。如果你想考虑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差异，你或许可以思考一下，安托万这时说的话是由一位女性所写的，很多男人会觉得它们遥不可及。 生于1928年的阿涅斯·瓦尔达，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之一。你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在一篇2009年的博客文章中，我称呼她为「蒙帕纳斯的圣阿涅斯」。 阿涅斯·瓦尔达
在她那宏伟的自传体电影《阿涅斯的海滩》（2009）中，在第一个镜头里，她在沙滩上向我们走来。她将自己形容成「一位矮小的、愉快而微胖的老妇。」好吧，她的个子确实不高，但不知何故，她并不显老。她在八十岁的时候拍摄了这部电影，但她看起来与1967年的时候非常相似。
《阿涅斯的海滩》（2009）
我还想起1976年的时候，我在戛纳与雅克·德米和宝琳·凯尔共进了晚餐。我也想起1988年她在蒙特利尔的时候。还有1990年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三人在他们巴黎的院子里吃了午饭。还有2005年，当她成为戛纳电影节评审团成员的时候。 闪闪发光的头发环绕着她的脸庞。她的眼睛总是充满快乐与好奇。她总是精力充沛。在《阿涅斯的海滩》中，你会看到她在海滩中用镜子进行拍摄，她也会操作自己的摄影机，她还会在自己最喜欢的诺伊夫桥下，独自乘船沿着塞纳河漂流而下。 《阿涅斯的海滩》（2009）
她还让我们看到了我所见过的、最为诗意的电影镜头。在那个画面中，两个老渔民望着镜头中的自己，当她第一次拍摄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很年轻。是的，银幕和16毫米的放映机都安装在一辆旧的购物推车上，他们推着这辆车子，穿过夜间村庄的街道。
《阿涅斯的海滩》（2009）
这个在她职业生涯晚期拍下的镜头，蕴含着某种电影的奥秘。她在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拍摄了他们，如今他们已经穿越了半个世纪，但镜头仍在延续。你可以在《五至七时的克莱奥》中感受到同样的生命力与共情力。她是如此清晰地呈现了表面的事物，而在表面之下的东西甚至要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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