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女人纪·丑女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打听到。

就叫她丑女吧。

第一次见这么丑的人，佝偻着腰，像一根锈铁丝被人从中间弯曲成“7”字，又钻出来一颗面目狰狞的头，脸皮土黄，鼓着两只超大号的牛蛙眼，模糊不清的光从菠萝花瞳孔里射出来，令人生畏。高鼻梁下一条缝，呲着满嘴黄牙。由于常年弯腰的缘故，那张脸便成了45°倒三角，额头在前，下巴在后，倘若披了斗篷，会吓死真正的女巫。

人穷志短，高个子男人娶了她。可能是视觉刺激过于直接，新婚之夜，他骇昏过去，被人掐破了人中，方才醒来。自此，蓄了长发，胡言乱语，作疯子状。

可是他们的精神都没有问题，也就是说他们是假疯，真傻。

一年后，她生了一个孩子，这并不令人意外。

令人意外的是，这孩子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她吃奶时还没睁眼，等她睁开眼看到女人时，肚子里的奶水全部溢了出来。

女人从嫂子家求来一只母羊。

男人常常像踢狗一样踢她，晚上又像狗一样骑在她身上。她嗷嗷地叫着，翻来滚去，把他掀翻在地，紧接着又是更猛烈的攻击。他们在疯狂中殴打，撕咬，喘息，世界一片黑暗。

一次，男人突然停下，穿了衣服，出门而去。再回来时，屋里多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给你”，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一只饿狼便扑了过来，“救命啊！救救我！”她踢，她踹，她咬，她骂，都无法摆脱正贪婪吮吸她的那只蛆。一股恶臭从屋里散发出来…

第二天，男人扔给她五块钱。

她扎挣起身，拼尽全力甩了他一记耳光！“你干这缺德事，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畜牲！”男人恶狠狠地抓起她的头发，向着墙壁磕去，嘴里骂骂咧咧，“叫你骂！就你这个丑八怪，有人上你是看得起你！”她的双手突然变成两只爪子，抓着，拧着。7岁的女儿围着他们团团转，呜呜地哭着，“爸爸爸爸，都是妈妈的错，别打她了，…别打她了…爸爸，打我吧！打我…”

“住手！闹腾啥？！”男人的哥哥嫂子慌慌张张闯进来。

大门外一群长脖子鹅早已围了好几层，这个说，“丑娘们儿不安分，到处偷汉子，打得轻啊！”那个说，“要不是穷得没人跟，谁娶那个丑八怪，一个人不敢看，两个人拿筢棍！”

女孩的脸上泪流成河，她静静地关上门，外面的嘴脸逐渐缩小，逐渐变形，永远永远不会再见。

哥嫂骂了男人几句，又劝了女人一阵子，“人要脸，树要皮，再闹腾不怕外人笑话！”

不久，就有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有再来的，也有新来的，非聋即哑，或傻或呆。

她的腰更弯了，相貌更加吓人，常常冲着人群笑了哭，哭了笑，女人们都骂她无耻，男人们则趾高气扬，傲慢地无视她的存在…

好几次，她拿起农药，绳子，刀，好几次，她又放下。她要等女儿长大。看，女儿扎着小花辫，蝴蝶一样飞着…

飞着飞着飞走了…

十五岁的女儿突然不见了——像水一样在人间蒸发了…

她哭着跪着求哥嫂，求男人，求所有见到的人，“找找她，找找她，她是我的女儿啊！”

“疯妮子说不定去哪玩了，过几天就回来。家里都忙不过来，谁有空找她！去派出所报案吧！”

她踉踉跄跄来到母亲的坟前，从早晨哭到中午，从中午哭到晚上。咿咿呀呀，嘤嘤呜呜，更像是唱无名的地方戏。

从此以后，人们常看到男人长发披肩，骑自行车在前，女人弯腰弓背，蹬三轮车在后。三轮车里或有秋天收获的玉米，或有垃圾堆里捡来的废旧物品，或有集市上买来的蔬菜，或坐着女人自己。

他俩像一根不带线的针，从人群里穿进，穿出，无声无息。

然而生活却从不给人安宁。去年冬天，一场车祸，男人不治身亡，获赔二十万。

被拐卖到北京的女儿突然回来了，浓妆艳抹，哭天抢地。

哥哥嫂子攥着女人的手，“那边给你收拾了床铺，这是新给你买的衣服”号码太小，“哧——”胳肢窝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肉。

娘家人拉扯着女人，“姐姐，走，咱回家！”

村里又炸开了锅，“这回可算成了个人啦！”“可不！有钱就是人！”

她消失了…没有人再看见她…

我不知道她在哪，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打听到。

就在人群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