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为父亲庆祝六十六大寿,之后用车载着父亲、母亲来我居住的城市。路上,我开着车,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其实我很想知道我们这个家族一些过往事情的细节,却不忍心细问——作为世人,能忘记是幸福;作为老人,被追问艰辛苦楚的过去总觉得残忍。
在以往多次跟很多老人的聊天中,拼接起那一段过往……
我们家是复圣颜子之后,自北宋年间定居在泗河边的一个村子。
高祖父,也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生活于清末,曾小有功名,也是乡间士绅。
祖上,稍有田产。小时候,我问过很多村子里的老人:地主家的日子什么样?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的答案只有一个:一年到头,不断粮,“坏年月”(也就是灾年)能吃上玉米粥。
据说,曾祖父是个很好的庄稼人,既识文断字,又懂得时令,出得力气。
1921年,我的爷爷出生。
1952年,我的父亲出生,他是我们这一支同辈中最小的男丁。
1958年,我的奶奶去世,殁年四十岁。
用我父亲的话说,时年四十岁的奶奶,面貌不如现在六七十岁的老太太。
我的奶奶,至少生育了两男五女,四姑早夭,二姑在十八岁时受尽苦难而死,奶奶去世时小姑才几个月大,很快就病饿而死。
奶奶去世的时候,正是盛夏。奶奶在地里干完农活,大汗淋漓地回到家,在捞草的大水缸里洗脸、洗头。
农忙季节,天气不等人。那时的生产条件也差,农活费时费力。而且据说爷爷的脾气很急,好骂人。所以,可以想见,奶奶当时一定是急匆匆地回到家,想赶紧凉快一下就做饭的。
或许是过于劳累、本不健康的身体受不了凉水的刺激,奶奶突然就那么去世了。从我大姑的描述中,应该是类似心脏病发作或者心源性猝死。
那天,刚刚六周岁的父亲跟同村的长辈去放羊了。等家里人拉着奶奶辗转求救于两位郎中且束手无策之后,再派出人去找父亲,已经接近黄昏。
来人不说什么,只是抱着父亲回家。父亲说,虽然当时年幼,但是记得当时觉得太奇怪。
那时仍用土葬,但是我从没问过奶奶是否有棺材。小时候是不懂,现在是不忍。
后来得知,奶奶最初下葬的地方就在距离祖宅很近的村边。
1959年到1961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现在的历史教科书已经开始成为“三年困难时期”了)。在这前一年,老家的泗河发洪水,胡同里的水齐腰深,“百十斤重的碌碡都被冲得动”。
那时候都是土房子,但是有后门,各家各户都打开后门让洪水流过去。我小时候听了这些,还问:“为什么要开门,关上门不就不怕水了吗?”答案是:关上后门更可怕,满屋子的水,压力足可以推到房子,水流过还好,土房子怕泡。就这样,那年果然泡塌了一些房子。
饥饿是什么感觉?现在的人很难体会。
那时父亲八九岁,吃过各种野菜、树皮,粮食几乎看不到。父亲至今不吃白萝卜和青萝卜,不吃野菜,不吃窝头。我觉得做玉米粥的时候放点鲜嫩的槐叶子味道很好,但是父亲从来不吃。小时候,农村有晾晒胡萝卜缨子的习惯,我常常啃上面剩下的一丁点胡萝卜——很甜,但是父亲也是从来不碰。
我小时候不信,觉得树皮没法啃。实际上,吃树皮很费事,先要把树皮剥下来,晒干、碾碎,再掺入一些粮食,煮着吃。
那些惨遭剥皮的树,只有秃头裸体,可怜地立在那里,等待枯死。据说所有的树皮里,榆树皮的口感、口味最好,其次是槐树,而柳树皮和杨树皮则又苦又涩。而且,即使是榆树,不同部位的皮,在不同的时节剥下来,口感也不一样。真希望,人类永远都不要再有这样的经验和智慧。
吃树皮,还有一个副作用,就是因为纤维太粗,很难排便,有时候还需要用手指或者小树棍抠出来。先不说是否卫生、雅观,那应该很疼。
即使这样,也只能是忍着。挨饿!挨饿!一个“挨”字,太形象了。父亲聊天时,有时会把人分为“挨过饿的”和“没挨过饿的”。
父亲那时候,常常是每天就那么呆坐着。最虚弱的时候,“大便完,自己站不起来,就往后退一退或者往旁边挪腾一下”,继续坐着。
父亲曾经尝试偷吃挂在堂屋墙上的一点粮食,椅子上摞上板凳,再爬上去,刚够着袋子,就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就放弃了。
父亲最终还是挨了打,“差点没打死”。因为,爷爷一进屋就看到那个不大的粮食袋子在晃动。
后来,情况好转,政策也转变,政府曾发救济粮,农民到粮所去领。
人们领了豆饼,然后背着回家。有的人耐不住诱惑,等不及回家就拿出一些啃食,然后在路边的河水里喝水。
几年饥饿,人们的脂肪存储少,肠胃已经变得很薄,也缺乏弹性。干豆饼吃进肚,再喝水一膨胀,有的人因此而倒毙路边。用父亲的话说:“老家那时候没饿死多少人,后来撑死的倒不少。”
父亲长到十五六岁,就已经能出工挣工分,再后来还喜欢出河工。
出河工,是那时候农村劳动力的一项的义务。每年春秋两季河工,生产队的壮劳力都要架着推土车,带着铁锨、镐头、抬筐,奔赴近则几十公里、远则一二百公里的河工工地劳动。
生产队实行的是记工制,刚开始参加劳动的人从挣四分工开始,也就是“半劳力”。在以后的日子里,要一年一年的涨工分。能挣十分的工分,就成了“整劳力”。出工多、工分高,一年下来,分得的粮食就能多几十斤,或者多分十几、几十块钱。
能不能挣最高的十分工分,出河工是一个很好的考验机会。
因此,一到出河工的季节,那些年轻的男孩子们纷纷跃跃欲试,抢着到河工工地上一试身手。只要一季河工没败下阵来,自己就是响当当的整劳力了。
出河工,生活条件苦,劳动强度大、时间长,青壮年们的力量大,食量也大。我小时候只能在农忙季节帮小忙,长大了就离家上学,我的饭量从来也没超越过父亲。
现在,我胃口好的时候,两个馒头,一碗粥。我见过的父亲那一辈人中,男子的饭量普遍是这个饭量的三四倍。而且还往往是自家做的馒头,更大一些,也更结实。
有一年出河工时,工地上做了咸汤改善生活。所谓咸汤,就是先炒锅,并放入花生米、豆腐皮,再添水勾芡面糊做成的汤。在那时候,这是难得的美味。
在汤刚做好时,父亲和一个同村的同伴兼好友偷偷用铁桶直接在大锅里盛了一桶,就拎着往茅草搭的工棚里跑。
不想,还是被人发觉了。
村干部提出一个很特别的处理方式:你俩要是能一顿喝完,就没事;否则,就挨揍。那个年月,有这等事挨几下巴掌甚至皮鞭,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我小时候曾经用扁担挑水。那种铁桶,盛水大约三十多斤。父亲和他的好友分别一碗接一碗地喝着,直到铁桶变空了。
父亲的好友在回到工棚后,掀开草席,吐了一大口。那一顿,究竟有多撑?用父亲的话说,汤已经“顶到嗓子眼了”。
我家的成分不好,或者叫家庭出身不好。爷爷有两项重要的任务——扫大街,批斗会的时候,上台接受批斗。
据说爷爷胆小。有个具体的事例是:当年村子里有个人掉水塘里淹死了,找人去捞,而爷爷不敢去。父亲说起来时,仍然对爷爷的胆量有点不屑的感觉。
父亲常常去替爷爷扫大街,爷爷确不敢——这可以作为不好好改造的罪证。父亲就说:“怕什么?早晚有过去的一天。”
1975年冬天,夜,村里唱样板戏。
积极分子简单化妆登台,村民们在台下听戏——当然也在特定环节一起喊口号,几个黑五类、坏分子等着在演出快结束时给演员做饭。
几人中,爷爷年龄最大,时年54岁。再加上爷爷胆子小,“心眼”也多,就只管添柴烧火,不问其他。其余几人略年轻,其中一人觉得有点憋屈,寒冬腊月的,晚上还得被拉来做饭,再想想以前在台上挨的批斗,更加气愤,就往做饭的大锅里多放了一碗盐。
等样板戏结束,演员端起碗来,自然喝出了问题。
由于时间太晚了,大队书记让演员们再想其他办法吃饭,又派人把做饭的黑五类、坏分子关在生产队的一间房子里,散场了。锅台,就那么扔在那里。
第二天清晨,这那几位被关了一夜的人,每人喝了两碗冻成冰渣的咸汤。
我的二奶奶曾说:“我隔着窗户看见的,每人两大碗。不喝不行。”二奶奶说起这段话时,仍然禁不住皱眉头。
1976年春天,爷爷病危。
那天黄昏,已经久未进食的爷爷突然对父亲说:“我要喝酒!”
父亲心想:你也喝不进去。爷爷得的是食道癌,发现时就是晚期了。
但是父亲还是给爷爷倒了一盅酒,放在床前的桌上。
父亲扶爷爷坐起来。爷爷叫着父亲的名字说:“老爷爷怎么这么耀眼?你去把屋门关上。”
“老爷爷”是太阳的土语。那种农村的房子,门窗都不大,屋内光线一般并不明亮。但是黄昏时分,太阳光穿过屋门和东间的门,照到屋内,给人感觉显得光线很亮。
父亲拿被子给爷爷靠在背后,转身去关堂屋门;等再回到床前,发现爷爷已经咽气。
当时,已经推行火葬。爷爷的骨灰与奶奶葬于一处。后来,村子越来越大,村边的坟茔迁至泗河边。
我小时候路过,父亲曾远远指着一处坟茔说:“那是你爷爷奶奶的坟。”不管是不是迷信,一般不让小孩子去墓地。
我是家族同辈子弟中年龄最小的,也是爷爷唯一未见过的孙子。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清明节,家族曾特意安排我去扫墓。
爷爷、奶奶——对我来说是太过陌生的字眼。当时跪在他们的坟前,我才对爷爷奶奶有了一点可以具体的感觉。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爷爷奶奶的安葬过程,而我所跪过的坟茔,可能也就算衣冠冢而已。
原葬处,在我儿时就已经盖起房屋。在当年,奶奶的坟丘筑起时,姑姑们都未出嫁。后来,姑姑们回娘家时,走到村边必然从坟前路过。不知她们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五六岁的时候,曾经奇怪,为什么我有大姑和三姑,却没有二姑。父亲说:“二姑死得早。”除此以外,我只听二奶奶讲过,二姑做事有点慢,经常被嫌弃,挨过打,后来肋部生疮,就那么忍着,只用地瓜叶拍一拍再敷在生疮处,不久就病死了;曾说过婆家,未过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还有一个小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奶奶去世时,她才几个月,不久就被饿死了。
我总会很少很少听老人们说到她们。尤其是我的二姑,她跟夭折的姑姑不同,二姑活到十八九岁。但是,她真的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