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中国图书评论》 , 2008 第(1) 期,P:77-82
哲学是一种什么样的兴趣呢?“感兴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索然无味”或“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呢所有这些问题?,都和注意力及其转移有重大关系。它可以扩展为一群家族相似的术语:焦虑、没有耐心、神经过敏、自寻忧虑或烦恼、恶心、无所谓、反感、扫兴、因为“空闲”或事物不在场而导致的烦恼、难以相处、不合时宜、不知趣、让人尴尬或不舒服、看似无碍而有碍、看似可以忍受实则无法忍受、因事情枯燥乏味或重复所导致的厌倦、因事情过于平淡而导致的无聊,如此等等。
“根本的心情”,不像是人的心情,或者是没有被唤醒的人的心情,是超越自己看自己,觉得自己很陌生,是的,很讨厌—而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觉得别人或周围的事情讨厌,而不讨厌自己—有个别人说,我不是这样的呀,我就讨厌我自己。可是,你这仍然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讨厌”。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说,要跳出人的圈子看待人。那能这样跳出来的,是尼采说的“超人”吗?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接触理解的拐点:为什么说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时间,是从“兴趣索然”中走来?这个词有以上一大堆同义词。如何理解呢?我决定和海德格尔一起,写一篇小说《一个人的车站》。这小说内容奇特,有点儿像论文,前面有很长的引导或铺垫;它没有什么情节,非常乏味,是表现“厌烦”的厌烦。我和海德格尔都觉得,人们经常感到没有意思这种现象,非常有意思。但不可以用现实主义或唯物主义的手法,那太让人反胃了,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能用意识流或精神分析之类的手法,道理很简单,传统的意识形态分析或变相的意识形态分析,和“豁然开朗”,是两种精神层次。
小说的基本情节,就是有人不幸,在一个偏僻寒冷的小火车站等车,那火车要四个小时之后才来。是的,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人,不得不彻底安静下来,最根本的人类心情,就要在他身上发生。从前,这些心情曾经千百次地在他身上发生,但他没有注意,因为他太忙了,不得闲;类似的心情,也在整个人类—不同的民族和不同的时代的人们—身上发生,但也许是人类太忙了。要等,要有一大段看似无聊的时间,对无聊本身,对“没有意思”本身,作有意思的思考,把它写在纸上,让读者读起来,觉得很有意思。看别人“没有意思”的感觉,很有意思。
要唤醒“没有意思”的感觉,用显微镜寻找在基本粒子水平上的体验,这很有意思。这种很近而又被人们视而不见的感受,是神圣而又哲学的,需要思考的力度,精神的穿透力。“唤醒”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所有人都睡着,拿破仑说过中国像睡狮嘛。人虽然多,但都睡着。需要有人醒过来,第一个醒的,一定是一位哲学家。“唤醒”又有什么含义呢?本来就没有的事情,谈不上唤醒。那么,一定是原来就有的了。是的,是被深埋了的心情,但倘若不被启蒙,一辈子都醒不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在此又不在此,或者,在那儿又不在那儿。是以“异在”方式存在的心情,这是海德格尔说的,他的怪想和他本身的政治行为一样,我想说的是,到了20世纪之后,哲学要在悖谬中寻找新的突破口,就像圆的正方形!具体说,是不可能性。
类似“圆的正方形”的心情,可能是最根本的心情?海德格尔想把它上升到《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我指的,是他承接《存在与时间》中的“焦虑”一词而来的所谓“厌倦”。“厌倦”和体味“圆的正方形”之间,很有关系,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很明显,海德格尔只是表面继承,实际在破坏逻各斯传统,破坏逻辑思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会愤怒的。海德格尔的诡计是重新解释,旧瓶装新酒。人的根本心情是以悖谬形状出现的,就像圆方。海德格尔辩解说,心情世界与石头之类物世界的不同,就在于“圆方”的心情现象,换句话说,形式逻辑只适合数学和自然科学,也就是石头的世界。因为内心体验不同于外在的感觉,内心有更为复杂的同时“在”与“不在”的分别力,一种极为精细的剥离力。但不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意识关系。换句话,不是我与石头的关系。石头是固体而绝不能同时是液体,人的心情却有能力处于同时拥有并不拥有/知道并不知道状态。
我真实地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心情,那是在昆明,在最热闹的酒席上,周围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呆若木鸡,尴尬与自卑油然而生,像个傻瓜一样。时间照样流失,酒还照样喝,嘴里还在应酬。这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没有,我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理由。眼前时钟的滴答,对我失去了任何意义,另一种异类的时间,从厌倦开始的时间,却悄然开始了,很长很长,挥之不去。我正在吃着喝着说着,这些占据了我当下所有的时间,使我身不由己,我怎么还能有自己的时间?怎么不能有呢?就是那显得很长的时间心情,占据了我,使我成为一个有以上可笑举止的他者。这是我所害怕的,就像每个人都害怕无聊、焦虑、厌倦,所以拼命要用事情占满时间。“无所事事”从来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贬义词,褒义词是抓紧时间。
从无所事事中,走来了哲学。“无聊”这种“不好”的心情,在让我们产生逃避念头的同时,也滋生了敬畏。我们恐惧使我们恐惧的心情,因为在这种长长且闲置的心情中,无事可做。哲学正是从不做事中走来的。我们常常不得不忍受这种焦虑:生活中的确总在发生无所事事的情形。无所事事时刻的心情复杂而微妙,在那段时间我想家,想回到生我的地方和时刻;在那段时间,普鲁斯特追忆他的似水年华;那么此刻的海德格尔呢?表面上,他正在面对学生讲课,却好像对牛弹琴。我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听讲。他以闲置的心情轻飘飘地说话。
令人厌倦的究竟是什么?厌倦究竟在何时发生?这里,发生了一句胡塞尔式的回答,重要的,是回到厌倦本身!不是去追溯一件让我们感到讨厌的事情、人、习俗、场合,等等。“厌倦本身”是什么意思呢?是正在厌倦的厌倦吗?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是导致厌倦的“厌倦性”——“正在厌倦的厌倦”表示厌倦在持续,从这里走出来时间。
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从外面爬进我们的心情,按照习惯的心理学体验,我们把握不住它,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因为它是在习惯的日常经验之外的东西。在习惯上,人们总能找到让自己心烦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失恋了,股票赔钱了,等等。可是,海德格尔重视的不是这种具体的焦虑,而是一种莫名的乏味,找不出原因,但就是提不起兴趣,心情空荡荡的,厌世——它随时都可能出现。所谓找不到原因,是因为我们所能找到的表面的“原因”,其实根本不是原因,它和我们的心情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同样的景色或场合,在彼时“引起”我们快乐,此刻却“导致”我们伤感。厌倦本身与因果关系无关—海德格尔的这个判断对哲学本身是相当危险的。他试图说明,一本枯燥乏味的书不是导致我们厌倦的原因。这就到了问题最关键之处:厌倦的要害不是记住而是遗忘,不是连接而是切断,因为那些所谓的日常原因都不是真正的原因。这里发生了现象学的超越,从厌倦开始的时间,有奇怪陌生的境界。
小说开场了:我坐在一个乏味的小车站,等一辆四个小时后才来的火车。严重的问题,是如何打发这整整四个小时?我忽而去看列车时刻表,忽而瞧一眼车站大钟,倒计时才过了五分钟。我走出车站,走步不再为了到某个地方,而只是为了有事可做。但于事无补,我改变活动方式的频率越来越快:盯着路边的树,数着一共几棵。再看手表,准确说我这一系列活动又只消耗掉五分钟。我对来回走路感到厌倦,干脆一屁股坐下,开始数草地上的一队蚂蚁,一共有多少条腿。忍不住又看了一下手表,唉,还有三个半小时!
一切都显得乏味!在这里,我们真正在经历什么呢?我们在度过时间。可是,这儿的“度过时间”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毕竟没有能力摆脱时间。在这里“度过时间”意味着让时间流淌,推着时间向前走。然而,我们度过的时间本身实际是度过一场折磨、焦虑、厌倦。现在的“度过”朝着摆脱的方向,要远离烦恼。要杀死时间,因为度过眼前的时间是一场折磨。于是,问题进一步归结到“什么是时间”。“在度过眼前的时间过程中,我们没有把时间赶走,不仅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因为我们度过时间的整个态度并没有真正朝向时间,即使在度过时间时我们经常看着手表。在看表的过程中,我们真正需要什么呢?我们只是要看过去了的时间。什么时间呢?火车到达的时间。我们看表是因为等那时刻来临。似乎我们厌烦“等”,要用某些事情填充这个“等”,以便摆脱焦虑。问题是,这里的“厌烦”和“等”之间可以划等号吗?不可以,厌烦某事毕竟不是等待某事。上例中,让我们厌烦的是“等”本身,但是厌烦本身却不是某种“等”——注意,这里出现了关系不对等的情形,即从那表面上由某原因导致的结果,再不能追溯到那原因,这是因果关系的失败。这里需要的,是把混沌一片的心情,详细加以区分的能力——如果“厌烦”与“等”是对等的,那么当我以做事情占满“等”时,岂不等于把烦恼挤出去了吗?可实际的情形,却不是这样。
我们似乎整天在烦恼,可海德格尔却对我们说,你们一直都没有真正与烦恼相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海德格尔引导我们去寻找一种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东西,或者是睡着等待醒来的东西,这就是Dasein——“异在”。醒来未必一定见到早晨的阳光,梦也是睡中之“醒”,因为睡中还有不做梦的时候。我们从前想到的一切,都是“存在者”,没有想到“异在”。“异在”在烦死了的心情中出场,就在那些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特殊场合中出场—我不耐烦地等、来回踱步、计算一群蚂蚁有多少条腿。在这个消磨时间的过程中,心情发生了危险的一跳,高难度动作,我盯着手表看的行为本身,不是在消磨时间,因为这个过程的时间实际上是“停止了”,它与计算蚂蚁腿的行为,不在同一个心情层次。
我盯着手表看不是为了消磨时间,这种于事无补的行为只是标志着我消磨时间的行为失败了(因为在那些行为中,烦恼还在继续折磨着我),不停地看表表明烦恼在增加。这时,我的兴趣发生了转移,不是为了设法消磨时间,而是“杀死慢的时间”,让时间过得快些,因为慢的时间意味着我受折磨。可是,悖谬又奇迹般地出现了:烦恼不是因为眼下的时间消失得太慢(而挤占了什么),实际上在烦恼时,我的心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我的烦恼与其说因为时间过得太慢,不如说它显得太长了。时间本身发生了什么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不!不是因为钟表刻度上的时间太长或走得太慢,“显得太长”的不是钟表表示的时间。时间另有标准,在那里,“有时”一小时甚至一年就像一瞬间,而几分钟就像是永恒。时间有时短,有时长;有时动,有时不动,总之呈不规则变化。
可见,最重要的,是更新提问的方式,或者叫方向。时间,当我们使用它时,却没有拥有它。为什么呢?因为使用它时,我们是把它当做一个要用外在事情占满的目标性质的对象。如果没有这样的对象,我们心里会空,也就是烦。“空”是空闲下来的时间,普通人所极力回避的,正是海德格尔感兴趣的。在空闲的时间里我们在场等于不在场。我被数蚂蚁之类的时间占满了,但我还有大把空闲的时间。
海德格尔把我在等火车之类与具体确定的场景连接在一起的烦恼,称为第一种烦恼。这是一种与对象的出现(火车来)与否有关的烦恼。换句话说,我知道让我烦的是什么,随着这个“什么”的出现或不出现,我的烦恼消失或不消失。等火车的时间越长,我兴趣越少,烦恼越多。
第二种烦恼来自另一个短片《一个令人厌倦的愉快夜晚》:我被邀请参加一个晚餐会。好饭好菜,饭后有愉快的谈话、优美的音乐。我和同桌的女士已经很熟了,她说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确实,整个晚上没有发生任何让人烦恼的事情,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对这次聚会感到莫名的厌倦。没有第一种烦恼产生的原因,但烦恼发生了。我似乎不该厌倦整个晚上的任何事情。那么,我烦什么呢?烦我自己?或者正是因为晚上的快乐让我厌烦?——这岂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判断吗?一个悖谬,它太不公正、不合乎情理?这是由于事先就存在的、一种对所有场合和一切事情都抱有的失望情绪所导致的厌倦吗?这些提问使我在解释第二种烦恼时,把“厌倦”从具体场景和所消磨的时间中剥离出来,开始直接面对“厌倦本身”。
“消磨时间确实总与厌倦连接在一起,但厌倦并不总和消磨时间在一起。”在具体分析海德格尔这个判断之前,我想说这又是一个不对等的关系,一个破坏传统因果性的判断。是的,又一个悖谬。它断定某现象只是似乎从以前的情形中产生,实际却并非如此,所以不能在从前的状态中寻找原因。第二种厌倦与当晚经历的愉快没有关系。无论愉快或不愉快,厌倦或忧郁本身都不可阻挡。
第二种烦恼,不针对这事或那事,而是针对某整体。“这事或那事”如何,不再是烦恼所关心的。周围实在是没有什么让我厌倦的,但厌倦本身,确实在发生。我厌倦什么呢?我厌倦说不出究竟什么让我厌倦。所以,我的第二种厌倦不是面对虚无,而是对眼前这个“有”我一无所知。或者说,有我所不知道的陌生的“因果关系”。有我们说不出来的或尚没有名字的精神状态,它不是虚无,而是“异在”。
两种不同的烦恼,“经历着”不一样的时间。第二种“时间”是陌生的,我们叫不出它的名字,姑且叫它“时间”。在第一种烦恼中,我担心浪费时间,由于时间过得“太慢”让我感到不愉快。或者说,在这种烦恼中我没有拥有时间;在第二种烦恼中,我给了自己时间,我留下了正视烦恼的时间。这里的时间没有让我焦虑,那个晚宴过程中我一次都没有看手表。我所焦虑的,肯定不是时间,而是一种陌生的心情,心里空荡荡的。显然,时间在两种烦恼中起着完全不同的作用。
在第二种烦恼中,整个夜晚的愉快时间占满了我,但我的心情很空,也就是烦,却不知道烦什么。换句话说,“不知道烦什么”让我烦!总之,对第一种烦的解释根本不适合第二种烦。它们之间没有可比性,是断裂关系。“不知道烦什么”,心里一点儿事情都抓不住,像空、像黑、像无。引起第一种烦的所有原因,在第二种烦中都不存在,因为在那个美妙的夜晚,我并没有盼着早点结束,也没有不停地看表。时间对我来说,既没有显得太慢,也没有显得太快。我还是“不知道烦什么”,但就是烦,好像是不可能的烦,烦毕竟发生了。烦的出现,是愉快夜晚的“剩余”——可以把这个剩余称做自由时间,尽管那个夜晚我的时间已经被占满,可我竟然还有剩余的时间(本文由微信公众号“慧田哲学”推送)。我有时间,并不紧迫的时间。我从容,没必要赶时间。“我们有时间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在那整个晚上,我们甚至从未曾想到这段时间。我们丝毫没有注意时间在持续、在消失、在消耗。”所以,我没有被绑在时间上,时间整个儿地把我抛弃,留给我自由。我的烦恼来自时间消失吗?显然不是。我没有被绑在时间上,而我还有时间,这不是悖谬吗?“我们把时间留给自己,以这种方式剩余的时间留给我们自由地变成异在,就在事物的旁边,就是事物的成分。”“异在”在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的瞬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发生,就是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清楚地知道它就在那儿,但却看不清它的脸,感到内心空荡荡的,我的心情在事物中睡着了。
尽管那个夜晚我的时间已经被占满,可我竟然还有剩余的时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整个夜晚的时间不是一大块儿蛋糕,我可以切下一块留给自己。这里发生了对时间的现象学还原,也就是把自然态度下所消耗的时间加上了现象学的括号:时间还维持原样,持续而不再消失,它成为我的存在方式,再不离开我。它留下了绝对的安静。它是没有被注意的真时间、向后撤退的时间、被推迟了实现的时间、不流动的时间。是的,是持续的不流动性。除了现在,现在,还是现在。时间抛弃我,我却感知到它的存在,这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时间荒诞性。就像奥古斯丁说的:人家问我什么是时间,我说不出来。只在没有人问我什么是时间的情形下,我才知道时间。
一个灵感被激发出来,我突然领悟了时间,却说不出来,我一开口就错。
我熟悉我自己,但距离我更近的心情反而让我陌生。换句话说,还有比“我”更靠近我的东西。陌生的,说不出的“异在”是无我之境吗?所以心情空荡荡的(忘我)!不在场、一条归隐之路,如此等等。在第二种烦的过程中,我说“我烦”,却是无“我”。这就是烦本身。没有被烦的事情之烦,就像没有被爱的爱,不以对方说对不起为前提的宽恕。这里,确实有纯粹性。
时间,我在与它亲近或消费它时,远离它;与我越亲近的,我越陌生。世界上什么都没有消失,我只是以保持距离的方式亲近周围的一切。
时间瘫痪了、停顿了,“现在”被拉长了。被拉长了的“现在”只持续,不流动。在这样的寂静中,我听到了“异在”。我被突如其来的“异在”笼罩着,惊愕极了!曾经有的和将来有的化为“现在”,只有现在。时间视域被彻底敞开了。只有一个现在,但却是不重复的。
具体到那个美妙的夜晚,那个持续的“现在”在同一个“地点”无休止地烦恼着我,那个持续的烦恼,就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烦恼。我被我所不熟悉的烦恼包围着。我熟悉流失的时间而不熟悉停滞的时间,就像我熟悉在车站等车的烦恼而极少注意莫名其妙的烦恼。这些莫名的烦恼永远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它以降临的方式出现,不由自主。
不是烦恼的烦恼,没有烦恼的烦恼,一直挥之不去。精神显然是“生病了”,莫名的“精神忧郁甚至强迫症”—因为它只是在病理上似乎像这些名称,焦虑和忧郁的心情显然是哲学性质的。那些好像引起忧郁的原因早已经越来越远,甚至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如果还能被当做原因的话,早已经是变了模样的原因,最后成为不是原因的原因。然而,尽管“原因”不复存在,忧郁仍然极其顽固地残留着,它从某一具体的忧郁“点”变成散状的一大片,模糊而陌生,以至陪伴我的终生。终生揭不开的谜团,就来自“我不知道”。
第一种烦,第一种消磨的时间,就这样经过现象学还原,成为第二种烦,第二种“消磨时间”——持续的“现在”之消磨,让我坐立不安。任何别的事情都做不下去,却没有明显原因。或者那原因十分可笑,在普通人看来根本不是原因,我说不出口。与第一种烦的情形不同,我并不想让“现在”过得快些,因为“现在”的“时间”过得快些,并不能解除我的烦恼。我终于明白了,时间本身就是烦恼。那个夜晚,我被愉快地煎熬着,却毫无察觉。现在,作为哲学家,我终于可以一心二用,从睡中醒来,像是经历着精神分裂,就像人家说的,我有一双迷离的眼睛。是混浊。看人,看见了就好像没看见。对自己亲自做的或发生了的事情,就当从来没有做过。是的,就当全然没有发生。一个时刻的“点”弥散到那整个夜晚,扩展到周围的一切。
第二种烦比第一种烦更深刻,这缘于与时间的不同关系。在第一种烦中,我有所企图,我关注自己,我恨不得拽着时间快跑。当我不想毫无必要地浪费时间时,我确实失去了时间。我越是抓紧时间,就越是没有时间;在第二种烦中,我没有注意时间在流失,我悠哉自得。我以类似普鲁斯特之“追忆似水年华”的心情,在“浪费”时间。换句话,我拥有持续“现在进行”的时间。我越浪费时间,反而越是拥有时间。
也可以从远与近的关系分析两种烦,确切地说,第二种烦更近,却被我们视而不见。距离我远与近的“东西”,不是在物理学意义上的远与近。“我们的异在之根本的心情,一定在期待自身中更接近我们……这也解释了我们为什么要问当代人是否对自己感到厌倦,当代的异在(Dasien)的根本心情,是否就是某种深刻的厌倦。”海德格尔做了一个非常哲学化的回答,他要在深刻的时间性中寻找答案,而所谓时间性,显然与具有空间性质的远近因素有关。第二种时间性是离人更近的要素,却以“异在”的形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