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代科技发展日新月异，而我们人类，地球的主人，就像是一个在大花园里尽情玩耍的孩子，虽然拥有主宰这个花园里所有花鸟鱼虫的权利，但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巨大的孤独和空虚。所以，就像上帝创造了人类一样，人类对着镜子，创造出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洋娃娃——机器人。
“机器人，说到底其实就是一部仿生装置。低级一点的机器人可以模仿人类的动作，姿态，稍高级一点的可以模仿人类的语音、表情，而最高级的——则可以模仿人类的思维和情绪，甚至可以像人类一样生活，有着跟人类一模一样的社会习惯。从第一台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到现在我们的GY-10型机器人的研发成功，机器人的发展历程简直可以用技术大爆炸来形容。想想吧，在以前，我们总可以从逻辑思维、外表上十分清楚地分辨出哪一部是机器，哪一个是有血有肉的人。甚至五岁的小孩子也可以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跳着机械舞的人类，还是一部只能模仿人类动作的机械，但现在——
“但现在，请您看看您的四周。”
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梳着一个油光滑亮的中分头，上身穿着一件红色格子的棉衬衣，却又不合时宜地打了一条灰色的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约是一百年前才能见到的圆形眼镜——现在的人们管这叫复古——圆形的边框下，是因为熬夜或体力透支过多而造成的两个黑眼圈……
“现在，请您看看您的四周。”声音明显加大了些。
我一惊，大脑随即从观察总结的模块中跳回现实，对面的这个圆框眼镜男支着右手，像展厅的导游小姐一样手掌微微张开，示意着我应该向四周看看。
我顺从地往四周看去——其实，从踏入这个会客室开始，四周围的景象便已经像烧热的烙铁一般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了又深又牢的印迹。此刻，那个印迹正带着烧焦的皮肉的味道，气若游丝地滋滋作响。
这是一间像是展厅的会客室。室内面积约十平米左右，房间的正中间，摆了一张硕大的桌子，桌子的两边分别是两张椅子，主客分坐两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而围绕着桌子和椅子的，是四面像是展柜一样的玻璃墙，就连房间的门，虽然背面无法存放物品，但也显示着几可乱真的全息影像。这些影像的内容和围着桌子的那圈展柜里所展示的内容，全都是一个个静止的——
人。
严格地说，是一个个静止不动的机器人。
2
我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自由撰稿人。没有正经职业，整天窝在那个租来的十几平米的小单间里敲键盘，看书，听音乐。收入不高——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偶尔在电子报刊上发表几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得来的稿费可能还不够交房租。幸亏父母跟着姐姐远住外地，平常基本不用联系，更加不用我负责什么。此外，我的女友——一个大我四岁的女人——时不时会对我进行一些必不可少的经济援助，所以我还算过得比较滋润。至少，生活并不算窘迫。
根据工作的繁忙程度，女友一般每星期会过来两到三次。我们在小屋子里一起做饭，收拾，看电影，听歌，像一对结婚并共同生活了十数年的夫妻。日子平淡无奇，像冬日里八九点钟的暖阳一般，令人感觉慵懒。
直到有一天，快递公司给我送来了一个巨大的包裹。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开始剧烈变化。
3
那是一个巨大的包裹，用不好听一点的话来形容，就像一具棺材。那天上午九点多，女友刚出门去上班不久，我赖回床上正快睡着时，快递小哥就像故意要吵醒你似的跑过来敲门了。揉着眼睛签收完，犹犹豫豫地打开外面的框架和箱子的那一霎，我差点尖声叫出来。
是一个女性机器人。看她的样子及细节的精细程度，应该是最新型号。我颤抖着打开说明文件。
“恭喜先生成为我司自行研发的最新型号女性机器人XH-7的试用计划参与者。本试用计划在网上报名、筛选，最终从12039745位报名者中随机抽出100位试用者（已经国家公证处确认该抽选动作完全符合相关规定）。根据试用协议，您现已完全免费地拥有这一部XH-7的所有权及使用权。您可对她进行法律许可范围内的使用及维护……”
我已经完全忘了什么时候填过这个试用计划的申请了——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那天女友打趣我时开玩笑似的帮我填的——完全没抱希望，谁知居然中奖了。
说明文件下是一个名片大小的黑色小盒子，盒子上有一绿一红两个按钮。我拿起来，迟疑了一下，随即按下了绿色的“POWER ON”按键。
4
“您是说，您可能已经……这可很危险啊。”圆框眼镜男冷冷地看着我，扶了扶眼镜，“法律是不允许的。”
我感觉有一股热量从脸颊一直传到耳根，耳朵火辣辣地烧得厉害，便不禁用手指捏了捏耳垂，支吾道：“我知道，所以这才来寻求你们这些……专家的帮助。”
眼镜男笑道：“机器人的发展一共经历了十代。最初的GY-1以及XH-1型机器人，只是在外表上看着像人类，在智力、逻辑思维、肢体语言，甚至身体的触感方面，都与人类有着巨大的差异……”
又来了。我苦恼万分——这位据说是从前台销售提升起来的售后主管，无论你丢什么样的话题给他，他都可以如数家珍地先把机器人历史给你过一遍再切入主题——这已经可以算是一种相当严重的职业病了吧。
“第1、2代机器人，只是在形体上与人类相似。他们的智商可以通过图灵测试，但是当你在现场看到他们时，还是可以很肯定地知道，这是机器。”眼镜男双手交叉顶着下巴，瓶底厚的镜片底下，黑眼圈依旧严重，“因为，他们是用一堆金属、医用硅胶、电路板和电线堆砌起来的非生命体。”
“唔。”我不置可否，心想反正也不能阻止你继续往下说了，姑且就这么听着吧。
“第3、4代机器人，依托神经元计算机和人体仿生学的爆炸式发展，开始具备幼儿或小动物同等水平的智力，可以进行一些基础的学习；第5、6代机器人，则开始具备逻辑思考能力。而第7、8代机器人——”眼镜男用右手托了托沉重的镜框，继续说道：“第7、8代机器人的诞生，可谓是机器人时代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他们开始像人类一样，有血有肉。这些由人造骨骼、人造器官、人造皮肤组成的家伙，单单在外表上已经与人类没有差别了，而在思想上，他们已经可以和人类成人一般思考……”
“那第9、10代呢？”我打断他，急切地问道。现有的GY-10即是最新的第10代机器人，只要说到这个型号，想必下面已经无内容可说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尽快结束这个漫长的话题了。
“第9、10代，”眼镜男不满地盯着我，继续说道：“最大的进步则是，他们有情绪，有道德，和人类一样，具备社会性。”
“是的，和人类一样，社会性。”我附和道。历史已经讲完，下面的内容才是关键。
“具体到您的例子……”
“嗯？”我期盼地望着他，示意他往下说。
“具体到您的例子，如刚才所说，您的机器人好像爱上您了？”
5
是的。我想是的。
女友在这个时候恰如其时地被公司派去国外出差，为期半年——所以，我肆无忌惮地和XH-7共度了一段欢乐时光。
没有内疚。
为什么要内疚？这就是一个长得非常像真人的机器人而已，不是吗。我像教小狗一样教她如何与人沟通，我给她看了我所有的文章，听了所有我听过的唱片。她给我做饭，洗衣，做家务。她的智商和情商都很高，除了一些原厂设定中就有的技能（如做饭洗衣做家务）外，其他东西一教就会。她已经成功地跟我学会了弹吉他、吹口琴，能和我一样欣赏古典音乐和摇滚乐，并且，她开始学着像我一样写一些小文章，其中有两篇居然还被我那个挑剔的编辑采用了。
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她才是我的恋人，而不是那个在我睡觉时从地球的另一面发来视频和照片的女人。而我也越来越察觉得出，她对我的依赖。
但因为道德原因以及尽量避免人类种族灭亡的原因，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法律都严禁机器人与自己的主人有任何超越种族的恋爱关系。违反此条例的机器人会受到重罚，亦即被销毁，而她的主人，最严重的可以被处以终生监禁。
是的，我可以把她当成钟点工，性奴隶，我可以随意地停止她的机体的运作，让她重新变成一具没有生命迹象的尸体，我可以让她做一切的事情，可是，我不能让她爱上我。
怎么办？
6
“怎么办？”我一筹莫展地看着眼镜男。万一东窗事发，女友生不生气是一回事，我可不想在监狱里呆完下半辈子——别想着隐瞒，只要在你的脑门上装上两个电极，现代先进的情绪测试设备就可以把你的想法暴露无遗。就像打开抽屉清点里面的东西一样简单。
“很好办。”眼镜男微笑地看着我，眼光依旧精冷，指了指我上衣口袋中的遥控器，“重启。”
长按红色按键，可以重启机器人，这个我知道。重启后，她还是那个她，她的触感，她的呼吸，她的一颦一笑，所有的一切貌似都不会改变。但是一旦重启，她的所有记忆都将被抹除，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她可能学不会写文章，也学不会和我喜欢一样的音乐，学不会和我一样，对着一个傻逼视频傻笑。到时候，对我来讲，活着的她，又和一具尸体一样，有什么区别呢？
见我沉默不语，眼镜男冷哼一声，继续意简言赅地说道：“关闭。”
关闭和重启基本就是同一个选项。我不能忍受不是现在的她的那个“她”，更不能忍受没有她。我略微失望地咳了一下，轻声问道：“除了这两个方法，还有其他别的什么方法么？”
眼镜男的眼光里闪出一道不明所以的光亮：“有。”
“什么方法？”
“‘机器人伴侣’。”
7
“机器人伴侣？”我讶异地问道，这个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眼镜男的笑看起来似乎不那么生冷了，“机器人伴侣是我司的一款衍生产品。专门提供给和您一样有类似苦恼的客人使用。”
“如何使用？”我急不可待地问道。
“很简单。假设您的这台XH-7机器人，叫A……”
“我叫她小七。”我抗议道。
然而眼镜男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作为主人，您怀疑自己与A陷入了一段不正当且不道德的关系当中，也就是说，您觉得她已经爱上了您，而这又为社会和法律所不容，但您又不想对A进行重启、关闭或销毁……”
“嗯？”销毁？这是人能做的事吗？我心里诅咒着骂道。
“这时候，我们根据A的设定，精心为她量身定做另一个机器人，也就是我们的‘机器人伴侣’，B——完全根据A的口味及喜好进行设计制作，所以，很大的可能——我指的是在概率上，很大的可能，您的A会喜欢上这个机器人B。”
“然后？”我有些迷惑不解。
“然后，”眼镜男大声地拍了一下手掌，发出“砰”的一声，吓了我一大跳，“然后，所有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您的A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她的喜好，特点，性格不会改变，而她已经爱上别人，永远不会再爱上她的主人您，而您，作为一个人类，就可以安心地享受她带给您的种种欢乐，不用再考虑诸如重启和销毁的问题……”
“不用重启。”我喃喃地自言自语道，“A，B，‘机器人伴侣’？”
“是的，机器人伴侣。”大概是因为提出了一个可解决方案，眼镜男显得颇志得意满，“这种方法已经相当的成熟可行，之前已经有不少客户用过了。”
我叹了一口气，回道：“也只能这样了。”
“请您说说您这台机器人的特性，以便我们开始设计她的‘机器人伴侣’。”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我的反应似的，眼镜男没有丝毫的诧异，平静地说道。
8
“请您确认一下您的这台机器人的特性，以便我们开始设计他的‘机器人伴侣’。”眼镜男笑着递过来一张单子，我犹疑了一下，接过单子。
单子上的内容很简单，不过是我刚才叙述的内容的文字版本。
“型号：GY-10型男性机器人
自我认知设定：未知（注：‘已知’即该机器人知晓其机器人的身份，‘未知’即该机器人并不知晓自己的机器人身份）
家庭设定：父母、姐姐，皆远在外地（注：自我认知设定为‘已知’的此项可不填写）
社会设定：无业，自由撰稿人（注：自我认知设定为‘已知’的此项可不填写）
年龄设定：28（注：自我认知设定为‘已知’的此项可不填写）
与主人关系设定：情侣（注：自我认知设定为‘已知’的此项可不填写）
喜好设定：古典乐鉴赏能力B-、摇滚乐鉴赏能力A+、文字撰写能力B+、乐器弹奏能力B+
……”
“如确认无误，请签上您的名字。”眼镜男说着，递过来一支签字笔。
我接过笔，在单子最下面的一行空格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本文为原创 作者披着能皮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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