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54年,山东历城一个14岁的少年进京赶考。
当然没有考中。
三年之后又考了一次,依然没有考中。
人家有个做县长好爷爷,好歹给他糊弄了点儿成就。给他安排了个公务员职位。
一个闲职,史馆编辑。
盛世太平的小青年有个好家庭,好工作,再娶妻生子,一生也算圆满了。
很可惜,这个年轻人生于乱世中,还有点鸿鹄大志。
不久,就辞了公务员工作,四处飘荡去了。
小伙子召集了一批年轻人,拉了个班子,致力于国计民生去了。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搁他身上纯属扯淡。人家舞刀弄枪,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一点不差。
对喽,就是山东大汉辛弃疾。
作品是作者的表现,是作者的生命与精神。历史省有很多投笔从戎的文人,班超不写史了,打仗去了;杨炯高喊着“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我们知道他们还是文章写得好,没听说谁仗打得好。辛弃疾不一样,人家出身官宦之家,然志在行伍,打了几次漂亮的仗,而最终以文为业,成为与苏轼并称的大诗词作家。中国文学史上,唯此一人。
所以,才独特呀。
会写诗,又能打架,长得也不差,真是架着五彩祥云的白马王子。
可是,辛弃疾一生不快乐。
能纵横沙场的男儿心太大了,有儿女柔情,更有家国情怀。
他的那双手,也是快刀利剑斩过敌人的,他22岁就拉起几千人的队伍,他执掌信印,手起刀落斩杀叛徒,他只率数骑入敌营生擒叛将,又奔突千里,率万人南下归宋。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英雄,欲保家卫国实现太平。
可是,南归之后,曾经浴血的手,只能拿起软毫,泪洒宣纸,遗留叹息。
辛弃疾的战场不是想象的,也是不仅用眼睛看见的,他的战场是亲身经历的。有人写边塞苦寒,有人写征人思乡,有人写战事凄惨。只有辛弃疾,将沙场英雄和爱国志士的形象留在自己的词中。
来,看看这首著名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上阕的凛然杀气依稀少年儿郎,谁能想英雄迟暮依然有如此磅礴之势!他本是以身许国,准备马革裹尸的,年少一直到年老被迫脱离战场,就算头发已白,依然满怀期待。
志在千里,烈士却已暮年。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好歹老了的廉颇还有人去请他,谁了请我呢?想说的话不能明说,想当年也曾挥斥方遒,而今却无人问津。
英雄迟暮最怕的不是早生花发,而是被人遗忘。
对着自古歌舞声平的秦淮河,也是望长安,拍栏杆。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把栏杆拍遍又有何用?
而今识得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古人悲伤就登楼,登楼就拍栏杆。可这栏杆拍得,谁比得过辛弃疾力气大?谁比得过辛弃疾拍得多?
雅兴之致、忧愁之心,毕竟比不过悲怆地呼喊。
宋人写词,不过四件事:一相思不得,二年华易逝去,三朝廷不用,四不能打仗。很多人不被朝廷用,想着打仗并未真的上过战场。空有一腔抱负,只能想想爱人,感慨一下朱颜早凋、华发早生。
辛弃疾不一样,真的受朝廷重伤的未必整天写自己怀才不遇,同样,上过战场的也不一致力淫战场。
情怀满满,闲下来也是个有趣的人。
苏轼和辛弃疾是两个比较奇葩的宋朝词人,李清照很是瞧不上。苏轼以诗为词,写的词跟个诗似的,净在那里抒发豪情壮志,人生哲理,显得很鸡汤;辛弃疾以文为词,散漫得很,唱起来不大好听,还喜欢用典故,卖弄自己的学问,自嘲一下。
两个人,都经历人生大悲,最终云淡风轻。
曾经自信满满地说“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喝醉的时候说:“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扶我,以手推松曰去!”夜不归宿的酒鬼的真实写照。
前面这首词叫《西江月》,辛弃疾还有一首更著名的《西江月》: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
信口拈来,纯粹的白描,却是有灵魂的美。
辛弃疾真是个有趣的人,闲来无事喜欢看儿童偷枣。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大叔我要看那些兔崽子打枣子。
这要搁老杜,又“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的一把辛酸泪了。
生活虽然艰辛,还是有很多可爱的细节的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辛弃疾有大悲而不说。
廉颇已老,生活还要继续。
曾经豪情满怀的英雄终于成为满腹心事的可爱老头,也只是偶尔说说天凉好个秋。可爱,卖萌,观察生活,未必真的快乐。
然而,辛弃疾真是非常难得的词人。你看,他写战场,豪情满怀,这是对事情演进的留意;他写人心,直接写进生活,你看不到泪水涟涟,却从唤取红巾翠袖中看到英雄的悲哀。这是生活的色彩。
世人都知道《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是为陈亮写的。陈亮,后世被称作辛派词人。也是开拓万里胸襟的男子汉,奔走八百里,来见辛大哥一面。两个不得志的愤怒中年好汉识好汉,度过了一段换欢乐的时光,最后分离。
辛大哥说:“佳人重约还轻别。铸就而今相思错。”
陈亮说:““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
两人以认为“男儿到死心如铁”,都以为“男儿何用伤离别”。
虽说强作欢颜,也是侠骨柔情,铁血丹心。
他终于没能扭过时代的运动,一面受其折磨,一面冷静思考;一面满腹豪情,一面贴近生活。
一朝成名,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