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廿一）

第五十个逝者
不知不觉已经写到第五十个了，为了纪念这一伟大的时刻。决定写一个最惨的逝者的故事。人总是忍不住要和别人攀比，在不停的追逐别人所拥有的一切幸福未果之时，就比比谁更不幸，似乎也能乐在其中。这世上总有人比你幸福，也总有人比你惨。
有一个女人，咱们就叫她阿莲吧。阿莲小时候生活在江西和湖南交界的某个村子里，十七岁时去了深圳打工。两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江西老乡小强，两人一起开了家小饭店，凭着阿莲家祖传秘方制作的腊肉饭和辣酱生意很是红火。阿莲二十一岁的时候和二十四岁的小强在深圳租了房子结婚了。
阿莲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做过三次人流，第四次怀孕因为宫外孕做了右侧输卵管切除术。阿莲二十四岁的时候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因为早产，女儿出生后身体很弱，经常生病，一岁的时候因为病毒性脑炎住院，花了很多钱好容易把病治好了以后，孩子智力明显不如同龄孩子。小强是家里的独子，他们就决定再要一个孩子，而且一定得是男孩。
但是阿莲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他们到处求神拜佛求医问药，直到女儿三岁半时，阿莲终于又怀孕了，而且据算命的和花钱请的超声大夫都说是男孩。夫妻俩高兴非常，但是很不凑巧的是，阿莲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女儿因为吃什么豆，就那么呛死了，阿莲受了惊吓肚子里的孩子胎死宫内，去医院做了引产，据说引产为了让死胎出来的顺利，医生还把死胎剪成一块一块的方便掏出来。
小强家觉得阿莲是个命硬的女人，坚持要他离婚再娶，小强还算是个男人，没有因为孩子没了，就抛弃了阿莲。小强把饭店生意做好，阿莲在家修养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去山上花了大价钱请了大和尚和道士做法，又请了神，请了护身符，阿莲按照神的旨意，在她三十岁这年，终于又成功怀孕了，神还算出是个男孩。本来一切非常顺利，结果阿莲怀孕七个月时出现黄疸，化验提示肝功能损伤严重，超声波检查发现，原来她得了肝癌。报告上写着大概这么几句话，肝右叶肿瘤直径9×8cm，门静脉可见栓子，单活胎，臀位。那么问题来了，是停止妊娠，治疗肿瘤，还是继续怀孕，坚持到孩子出生？从她当时的化验结果看，阿莲很有可能坚持不到九个半月生下孩子，她就肝功能衰竭死了。另外如果等到孩子足月提前终止妊娠，阿莲的身体恐怕不一定能坚持的了剖腹产手术，自己顺产更是不可能。
在被多家医院婉拒了之后，阿莲夫妻北上来京，这么难的问题，就算到了我大天朝六个环的帝都，也一样是很棘手的问题，一个运气不好打个喷嚏就是一尸两命，最后肯定要打官司赔钱，这么大的责任，想不出哪家医院这么缺心眼愿意来承担。不管怎样，结果显而易见，她住进我们医院来了。内科，外科，妇产科，ICU，麻醉科，超声科，各个科室汇聚一堂，主任们大眼瞪小眼的开了无数次的碰头会，讨论了阿莲前世今生六道轮回的各种可能，预先想了她无数种的死法，写出来也许有五万字这么长，再用普通大白话全都翻译给小强听。
小强和他父母的意见就是，不管一万还是万一阿莲死不死的话，能不能保住孩子？因为阿莲得了肝癌，反正她也是要死的嘛，至少孩子要留下啊，这是请神预定好的男孩子呢，就是不包邮，那也得发货啊，亲。。。一个人的生死，哪能这么轻易的决定，也得问过阿莲和她父母的意见吧。当然对于病人本人经家属强烈要求，还是隐瞒了癌症病情。而阿莲的父母，也是同意要尽量保住孩子的性命。至于阿莲，也委婉的跟她讲了一下，孩子可能有风险，要是治疗她的病可能需要舍弃孩子，阿莲也选了孩子优先保证，她自己无所谓。这样也好办，既然这个孩子的所有家属都同意要保住他的生命，而对正用生命养育他的那个女人的命，一致决定可以放弃，那么医生还有什么不好决定的呢？反正弄死弄活都是这一锤子买卖。大夫，上手术！
阿莲的剖腹产手术，竟然成功了，她活着下了手术台。可是她的孩子因为吸入羊水，得了肺炎，住进重症ICU，插满了管子。阿莲虽然活着下了手术台，但是术后因为肝损伤持续加重，凝血功能差，伤口一直不愈合还合并感染，在外科ICU也插了一身的管子。就这两个ICU光一天的花销差不多快到一万块，小强父母和小强没坚持几天就同意放弃了。这其实也是明智的决定，小强还年轻，将来生孩子机会还挺多，青山在，不怕没香火，至于阿莲，既然这一生如此命苦，不如早点转世投胎去吧，下辈子换换口味，别做女人了。
第五十一个逝者
“一个女人生个孩子，千百年来都这么生过来的，那么多都好好的，不就是生个孩子而已嘛，哪有那么难，还有这样那样风险，整天这个会死那个会死，你们大夫就是喜欢咒人死，盼着巴不得我们早点死。”
关于上面这段话，我相信，世上不止一个人心里曾经这么想过吧，甚至有人大声的说出来了。这几天，医生的朋友圈流行这样一段话：“有一个很残酷的真相：当一个患者躺在手术台上或者重症病房里，你爱人未必希望你活下来，你子女未必希望你活下来，你父母未必希望你活下来，你兄弟姐妹未必希望你活下来，你公公婆婆岳父岳母未必希望你活下来。但是，给你主刀的医生，绝对的、确定无疑的、百分百的，强烈希望你能活下来！！”
这世上有一种神奇的病叫做急性妊娠脂肪肝
。百度一下就看到这样写着-----急性妊娠脂肪肝（AFLP）是妊娠末期发生的以肝细胞脂肪浸润、肝功能衰竭和肝性脑病为特征的疾病，其发病率约为1/130000孕妇，孕妇及胎儿死亡率分别达33.3%和66.7%，预后较差，以初产妇和双胎妊娠多见。通常妊脂肝发生在妊娠的第28～40周，平均第36周，以26～30岁的孕妇多见，患者约48%是初产妇，其中14%是双胎孕妇，婴儿男女性别比为3：1。
翻译成普通汉语就是说，妊脂肝，发病率虽然只有十三万分之一，但是一旦发生在你身上就是100%，这个病如果得了，目前，按概率讲，三分之一的妈妈会死，三分之二的孩子会死。而在孕妇中，年轻的，头胎是双胎，如果不凑巧还是男孩，在怀孕到七个月以后，会死的风险比一般孕妇要大的多了那么一点。
我就遇到过不止一个这种病的病人。就挑一个最后死了的，最典型的，写出来给你们看她的故事。
这是一个北京女孩，小M，28岁，人民大学的硕士。结婚不久，因为意外怀孕到医院做检查，本犹豫着想不要这个孩子，因为正在准备考博，当超声发现是双胎时，就决定要留下这百分之一概率的难得的缘分。双胎妊娠的准妈妈，要比单胎辛苦的多。尤其是怀孕中后期，明显增大的胎儿，把M妈妈的内脏挤的几乎要炸了，肚子像山一样大，几乎很难行走，也不能平卧。终于坚持到怀孕第36周，眼看曙光就在眼前，小M突然出现乏力、恶心、呕吐，眼睛也变黄了，小腿皮肤出现很多出血点，同时还有一阵阵的肚子痛。送到医院以后化验检查结果肝功能很差，妊脂肝诊断很快明确，开始全力治疗和抢救。
入院两天，M的黄疸进行性加重，抽血输液扎针的部位都有大片的瘀斑，而且出现昏迷的表现，必须立即终止妊娠，进行剖腹产手术。手术进行的很艰难，两个男孩子倒是很幸运的躲过劫难，顺利的被医生手捧着来到了世界上，但是他们的妈妈却一直在出血，妇产科联合外科和麻醉科的专家们，奋战了十个小时，用掉一袋又一袋的红细胞、血浆、血小板和白蛋白，仍然没能挽救M的生命。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来的及看上一眼，就这样匆匆的去往极乐世界了。
M的父母、丈夫和公婆，几个大人和两个小宝宝一起，用最大声的哭声，为M送别。那天，天都被他们哭成了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