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钱穆:宋人重振道统

北宋欧阳修重倡韩愈古人之道,但为本论,不效韩愈之辟佛。谓政教明于上,则佛法自衰于下。而一时巨儒竞兴,昌明师道者,上自胡安定,下有周濂溪。奋起变法者,上自范仲淹,继以王安石。当时社会,乃始有道统与师道之复兴。而言学术思想,则在中国历史上又每以汉宋对比。宋代实为中国历史上之文艺复兴时代,而唐代实乃其衰落时代。所谓复兴,则在社会,不在政府。

有一最值提起者,汉代以周公、孔子并尊,而宋以下则改称孔孟。孔孟代替了周孔,此中寓有绝大之深义。中国文化传统,在古代,每称尧、舜、禹、汤、文、武,一时之政治领袖,同时亦即为道统所寄,是法统、道统乃若混而不分。周公则仅居相位,未为天子。法统所尊,自武王以至于成王。而道统则在周公。其地位不仅在其侄成王之上,亦转若在其兄武王之上。孔子志学周公,不必跃居政治上之最高位置,为天子,为帝王,而亦可行道于天下。故孔门德行之科,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非得用而行,即舍而藏可也。孔门四科中之言语、政事、文学,皆有关于用而行。孔子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不仕无义。”则孔子在当时,其志在出仕用世可知。而儒学之重仕亦可知。故战国每以孔墨并称。孔子乃特为百家言之创始人。汉代孔子则与周公并尊,乃为王官学之继承人。南北朝隋唐,孔子乃与老聃、释迦并尊,如一宗教主,其地位乃超政治领袖帝王之上。唐代孔子为至圣先师,其意义亦在此。

后人或以宋史于儒林传外,别出道学传为一疑。不知儒者正贵出仕用行。苟社会儒林日盛,地位日高,人数日增,先之如东汉之党锢,次之如魏晋以下之门第,继之如唐代之诗人,不免皆有流弊。更继之如北宋之新儒,在政治上多得重用,而又多有意见,多起纷争。前有庆历,后有熙宁,两度变法,皆无成功。而北宋之国运亦以衰歇。濂溪以下之道学家,则不贵出仕,而其道更能畅行于社会。于是政治地位乃更当在社会之下。但儒义终不成为一出世之宗教,而其地位乃更超于宗教之上。故以中国传统文化言,两汉儒林之外,终不能不有宋以下之道学。道学既非百家言,亦非王官学,又非宗教,其所立志陈义,乃特有其更高之地位。实则其大本大源,则仍师法孔子,并无违离。此实中国传统文化自身内在一发展,而非近代人所谓之开创。此为宋代道学对中国文化大传统一新贡献,其意义价值乃更超于汉代儒林之上。故汉代尊五经,而元明以下乃改尊四书尤超五经之上。此为中国读书人人人所知,而其涵义之广大深远,则实有难以言语尽者。

唐代尊孔子为至圣先师。古代尊帝王为圣,孔门弟子亦尊孔子为圣,而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岂不如西方宗教,亦尊其教主于政治领袖之上。唯西方政教分,中国政教合,则中国之尊道统尤在政统之上,岂不中国为师者尤尊于西方一宗教主。唯唐代之尊孔子,其用意则不然。下至宋代,儒学重振,孔子高出于帝王,乃始不与周公并称,而以孟子继之,此诚宋人对中国文化传统一大贡献。不仅远超于唐人,但又不同于战国时代之百家言,亦不同于南北朝隋唐之老聃与释迦,实亦远超于汉人之尊经而上之矣。

——《晚学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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