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无故事之五——碧城

五月底,阵亡将士纪念日(Memorial Day)一结束,满城开得轰轰烈烈的山杜鹃花(Rhodendron)就有点谢了。西城最灿烂的三个月,也在这绝不忸怩的娇红姹紫中开始了。

有人说,外国地名汉译最美的有两个,翡冷翠和西雅图。六七月份的西雅图,在美国人口中,也是一座翡翠之城。从华盛顿湖东区开车去湖西的市中心,需要经过横跨湖面的I90大桥,经过一条长长的下坡高速,飞车俯冲到湖面,对于每次进城,都是最快乐的事情。初夏的华盛顿湖像是一块青玉色的绸缎,金色的阳光编成细细的暗纹,在湖面上若隐若现。进城放下车,可以租一只皮划艇,与友人荡舟湖上,或者租一辆自行车,沿着著名的环湖自行车道(Burke-Gilman bike trail)骑行,两边不时有百万美金的湖景豪宅出现,算是最廉价的奢侈之旅。骑累了,西城大大小小的咖啡店都可以歇脚,相比于全世界统一风格的星巴克,尝试一下本地特有的咖啡店也很有意思。华盛顿大学附近的咖啡店有宽大的布沙发和各种书籍,通宵营业,是学生们的深夜自习室;本地的连锁品牌Tully’s 有结实的大木桌子,经常见到桌游爱好者聚会;另一家本地品牌Specialty’s的点心很好,刚出炉的法式咸派(quiche)一试难忘。我最喜欢的一家在湖东区,住所附近。门面不是很起眼,进去发现挑高近三米,装修是简洁的后现代风格。拿铁拉花无可挑剔,还有限量的洛神花茶,无线网信号强劲,正跟它的名字Cesura一样,是生活的诗行中,必不可少的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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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在华大附近的咖啡店

汤唯女神好像格外偏爱西雅图,从《晚秋》到《北京遇上西雅图》,纠结或者唯美的爱情故事总是在这里上演,即使后者大部分是在温哥华取景,也要冠以西雅图的名号,显得足够文艺小清新。其实西城文艺可以有,但远远算不上小清新。作为摇滚史上的里程碑,涅槃乐队的老家,西雅图是美国摇滚的重镇,还是硬核的那一种。每年夏至,西城北边的艺术区Fremont都有裸体彩绘自行车游行;作为美国唯二的大麻合法州,在年轻人聚居的国会山(Captiol Hill)地区,周末的夜晚,街道上都可以闻到大麻的味道;而在西城地标太空针下,有造型前卫的实验音乐艺术馆,七百把各式各样的吉他组成了巨大的雕塑,在整洁优雅的周围环境中像个突兀的问号。

和国内不同,西城的摇滚气质并不只属于年轻人。年初,工业金属天团九寸钉来西城巡演,跟朋友前往观看。到了现场,惊讶地发现近两万人的钥匙球馆里,我们可能是最年轻的20%。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鬓发生霜的老阿姨,随着高亢激昂的主唱和密集快速的鼓点,高举摇滚手势合唱副歌的场景,大概也只有在西城得见。还记得很多年前在北京迷笛音乐节听郑钧的时候,他说,今夜,我们都不会老去。在那个时代的青年的脸上,时间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但是音乐不灭,摇滚不死。

就像斯堪的纳维亚人是欧洲最彬彬有礼的民族,却有最高的自杀率和最多的暗潮金属大师,高纬度地区的漫漫长夜使得人即使在表面上温柔和顺,内里的恐惧与暴烈,总是需要一个恰当的出口,有时,会形成一些难以理解的反差。西雅图也是这样。

今天的西城,对于初到者,比起东岸城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显得更为融洽,在公园散步,迎面走来的人都会微笑点头;华裔比例很高,尤其是在湖东区,从小肥羊到台湾小吃一应俱全,几乎没有难以融入之感。比起保守的新英格兰地区,华裔的生活似乎要舒服很多,越来越多的国内有产阶级在西城买房,作为投资或者第二居所。

而今天,当地华人都很少知道,一百多年前,西雅图是席卷全美的反华暴动最严重的城市之一。西雅图西北的贝灵厄姆(Bellingham)镇如今是著名的海鲜餐厅所在地,美丽的海滩上,至今仍有一块花岗石碑,刻着“华人死线,华人不准越过此线,1898 - 1903”。这是为了防止当年三文鱼罐头厂的华人员工和镇上居民交流,而设置的禁令。

美国在十八世纪末开始西部大开发,十九世纪中期,加州淘金热吸引了大量华工进入美国西岸,之后,华工也在横贯美国大陆的铁路系统,以及西部城市建设中发挥了基础性的作用。从西雅图到旧金山再到拉斯维加斯,每一座美国西部城市的建城史上都少不了华工的身影。今天在新移民和国内游客看来有些老旧破败的唐人街,是那个年代,远渡重洋的前辈们在异国建立的第一片栖身之地。

1870年,随着美国内战带来的经济低迷,反华情绪首先在华人聚集的西海岸城市出现了,暴力事件时有发生。1882年,《排华法案》在国会正式通过,中国人眼中民主自由的美国,历史上通过的对自由移民最严重的限制法案就是针对华人的。官方的纵容下,暴力愈演愈烈,在西雅图,从1885年开始出现了多次反华暴动,从今天美丽安宁的伊萨卡(Issaquah)地区,纽卡斯尔(Newcastle)地区,塔科马(Tacoma)地区,到西雅图市中心,手无寸铁的华工被枪杀,华人店铺被烧毁,而暴徒们只是受到罚款的惩罚,甚至在律师的周旋下,罚款也被取消了。

更多的华工,被反华团体的武装分子用枪指着,坐上开往旧金山的大船。警察和司法系统都显得苍白无力,即使是当时跟华人商会关系很好的市长Yesler,也担心局势无法控制,劝华人暂时离开西雅图。而在此时,站出来振臂一呼的,是一位值得记住的西雅图华人领袖,陈宜禧。

和那个时代的大部分在美华人一样,陈宜禧来自广东台山,少时家贫,以卖酱油罐子等杂货为生。到达西雅图后,二十岁出头的他,开始参加修筑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工作,起初是铁路清洁工,慢慢升为管工,助理工程师。1873年成为西雅图的华昌贸易公司合伙人,负责为铁路建设介绍劳工,参与城市规划建设。1904年,在美国铁路系统工作四十年后,他回到家乡,在风雨飘摇的晚清,亲自主持修建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条民营铁路,新宁铁路。

而为西雅图华裔社区所记住的,是1886年2月7日的清晨。当西雅图仅剩的三百余名华人被反华暴徒驱赶到码头,被强迫乘坐太平洋皇后号离开时,陈宜禧,带领他的十五名员工一起,大声抗议暴徒的恶行,坚持留在了西雅图。

今天,已经无法想象在一百多年前那个冷彻骨髓的早晨,面对连警察都无法控制的疯狂人群,陈宜禧和他的同事们受到了多少肉体上的折磨,经历了多少精神上的恐惧。他的胆识与气魄没有白费,联邦部队进入了西雅图,控制了情势,三年之后,华人慢慢回流向西城。而劫后余生的陈宜禧,不同于中国人惯有的明哲保身,做出了更令人惊叹的举动。他挨家挨户地统计了华人商铺遭受的损失,代表西雅图全体华人向法庭提起了诉状。这是华人在美国打的第一场官司,也是华人在美国第一场打赢的官司!西雅图的华人们最终获得了70万美元的赔偿,陈宜禧本人,则为这场官司垫付了万余元律师费。

今天,陈宜禧在1889年西雅图大火后主持修建的第一座砖结构大厦,均益大厦(Kon Yick Building),仍然挺立在开拓者广场边。如今的在美华人们,虽然再也不会经受百年前的羞辱,但是无论是职场上的玻璃天花板,还是主流媒体中对华人群体有意无意的敌意,甚至是屡屡发生的,针对华裔学生的校园惨案,都像老旧而沉重的砖墙,矗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同样是祖籍台州,在西雅图踏上事业征途的骆家辉,可以说是在美华人政治道路上的突破,在中国妇孺皆知;而真真切切为在美华人群体发声,为中国的铁路建设呕心沥血的陈宜禧,则几乎已经被遗忘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站在半山腰的Kerry Park眺望初夏的西雅图,长空如洗,树木葱郁,平静的普吉湾水波粼粼。郁郁佳城如此,百年前的清泪与碧血似乎都已经淡去。只有华盛顿州的州花山杜鹃,也就是中国古典传说中,子规啼血而成的映山红,无言地开遍了西城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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