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逐白云驿三

在我渐渐长大后,姐姐们也渐渐的疏远了我,因为我再也不能乖乖的做她们的玩具。也不会允许她们在我的脸上乱涂乱画,她们指使我做的事我也会强硬的拒绝。我开始像渐渐失去价值玩具一般被姐姐们抛弃,她们去哪里也不会带着我。若是有同学到家里来玩,姐姐开始会哄我到别人家玩,为她和她的同学腾出空间玩耍。可我偏偏喜欢凑热闹,尽管我什么都不做,只在一边安静的看电视,或者是看着她们做游戏,听讲述学校个奇闻异事。可这还是碍了姐姐的眼,她见哄骗无效,便开始对我打骂,甚至让我滚出家门。当然,那个时候我所理解的滚出家门仅仅是离开家门。

最后姐姐气急了,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扔出门外,然后将房门锁死。就这样我被逐出了家门,可我还是会趴在窗户上,看着屋子里面她们欢快的场景。我甚至开始怀念起,她们给我化妆的时候,眉笔和海绵垫轻柔的画在我的脸上。我闭着眼睛期待他们的杰作,和另一个相貌完全不同的我。

寂寞的院子里,两棵矮小的樱桃树巨大的树冠,和手腕粗的树干完全不成比例。繁茂的叶片中点缀着浅黄色的小樱桃,如同绿色的夜空中藏着黄色的星星。我每天都会去看樱桃的长势,却没有哪一天给我惊喜,我期望的是樱桃可以在一夜之间全部变红。

我在院子里实在是无聊得很,房子里的笑声不断传出,显得更加的孤寂。我该去谁家待一会,打发着无聊的时间呢?这个问题时常困扰我,我一边思考着,一边将井边汲水的半桶水一点点的灌进墙边的耗子洞里。半桶水全都倒进去后,依旧不见水从洞中溢出来,这究竟是一个多么庞大的老鼠王国。会不会全村的老鼠洞都是相通的,而我这半桶水伤不到它们的城堡一丝一毫。

我正在幻想着老鼠遇到水时慌张的乱窜,这时,似乎是从阳光中钻出一只小蜘蛛。我将它放在掌心,这是一只喜蛛,是不能打死的。

我确认这是阳光给我的指引,我知道我该去哪里了。果然是喜蛛,会带来好事的喜蛛。

我跑到窗前狠狠的敲了几下窗,然后朝姐姐做了一个鬼脸就捧着喜蛛跑到外面去了。

孙奶奶果然还是坐在,他们儿子家屋后的乱石堆上,这是她每天度过时光的主要方式。

孙奶奶是一个半瞎眼的老太太,她有严重的玻璃体混浊,以至于她的眼睛看起来像一个青蓝色的玻璃球,并且有几条淡淡的裂缝。不过她依旧能看清路,但看不清人的摸样,她只能凭声音来分辨人。她手里总是握着一条树根做的手杖,那树根十分丑陋。它的表面像被虫蛀了一样,布满了疮洞,并且像蛇盘踞在上面一样的长着血管一样瘤。但这个手杖十分的坚硬,我曾用它把一块转头斩断。

孙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到了外地,生活十分清贫,并且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她的女儿膝下无子女,一个人守寡生活。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儿,是在孙爷爷的葬礼上,那时候还不知道孙奶奶还有一个女儿。葬礼的时候,妈妈领着我前去吊唁。如果是一般的乡邻,把黄纸送去就可以走了,可是孙奶奶是我大舅妈的姑姑,沾了些亲故。尽管是很微弱的人缘关系,可父亲还是让母亲多在那待一会,好让村里人看起来我们家很懂人情世故。就算父亲不说,母亲也会多待一会再走。因为不管村里面谁家有红白事,母亲都会去,并且一直陪着到仪式结束。尤其是在葬礼上,母亲还会跟着洒几滴眼泪。母亲在这时候从不会控制自己的眼泪,也不会硬挤。当她看到别人哭的悲痛,不知心中泛起了什么思念,又或是处于同情,也会跟着哭起来。

孙爷爷是早上咽了气,直到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大家都在葬礼上忙活着各种仪式的准备。突然一声尖叫让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接着便是嚎啕的大哭。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声源处,才发现是孙爷爷的女儿回来了。那是一个年近四十几岁,但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的门牙仅剩下两颗,并且是不挨着的。因此她哭嚎的时候嘴唇漏风,她喊得什么也根本听不清楚。她刚一迈进院门就双膝跪地,然后爬到了五米以外的灵堂。这中途她哭的眼泪和口水汇聚在嘴角,没有一个人过去扶她。周围站了很多的妇女,并不是不想去扶她,此时,让她尽情的宣泄便是对她,也是对孙爷爷的尊重。

她爬在棺材上哭了一阵子,才有人上前去扶她,而此时这个苍老的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挣着。她瘫倒在搀扶的妇女的怀里,可身体依旧在不断的抽搐。

孙奶奶守了寡以后,两个儿子把家产全都分干净了,孙奶奶被轮流赡养。那个时候孙奶奶的眼睛还没有半瞎,她走路也不用拄拐杖,她说话也不糊涂。人们都还把她当成正常的老太太看到,平时看到她也会问候她一句,喊她一声孙奶奶。孙奶奶也会慈祥的回敬那些问候她的晚辈。

孙爷爷去世不久,孙奶奶的女儿不知为什么,也在村里面租下一间破房子住了下来。她的女儿十分孝顺,他让两个弟弟把孙奶奶送到她的家里照顾,只是每个月给她一点生活费即可。两个儿子自然求之不得的答应了,就这样孙奶奶在女儿的家里享了几年的福。孙奶奶那时也很胖,女儿把她养的像孩子一样,每天半斤的牛奶,一日三餐专挑孙奶奶喜欢吃的做。

后来村里人介绍,给孙奶奶的女儿找了一个丈夫。尽管孙奶奶舍不得女儿,可又怕耽误了女儿后半生的生活,只能忍痛割爱的让她去了。女儿答应孙奶奶过段时间一定会把孙奶奶接去一起住,却不想这一别就成了永别。

听说孙奶奶的女儿嫁到那户人家有个儿子,儿子是个流氓一样的混混,他的母亲就是被他气死的。那家的男人是个懦弱的庄稼人,只会种地,连句明白话也不会说。孙奶奶的女儿嫁过去后受到了百般的凌辱,最后,那家的儿子骗光了孙奶奶女儿的所有钱财。孙奶奶的女儿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死了。

孙爷爷的三周年刚过,女儿却自杀死了,这对孙奶奶可是致命的打击。从此以后,孙奶奶就变成了一个不再受人尊重的老太太,她时而疯疯癫癫的,时而神神秘秘的。她在屋后的乱石堆上一座就能坐上一整天,如果儿子不来叫她回家睡觉,她甚至连天黑的傍晚也不知道回家。

起初,人们出于礼貌,又不想和她打招呼,见了她就匆匆的躲过去。后来知道孙奶奶已经瞎得分不清谁是谁了,人们就会大摇大摆的从她身边走过,只要走到她身边只喘气不说话,她便分不出来是谁。

孙奶奶之所以喜欢我,就是因为我一直都是村里面唯一一个和她打招呼的人。每次我路过她的屋后,见她双手拄着手杖坐在石头上,像个武士似得看着前方。我都会喊她一声孙奶奶好。她则会笑着回应道,“是老张家的二更吗?”

我说是。

她会说,“还是二更懂事,我一个瞎老太太,人人嫌弃,只有二更不嫌弃。好孩子,好孩子——”

如果有事,我就会走开,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会爱着她坐在石头上陪她说说话。或是摘些枣,有时我把樱桃枝折下来给她,让她自己摘着吃。并且提醒她不要把毛毛虫也吃进嘴里,她会笑着说道,“我瞎老太太就是傻死了,也不会把毛毛虫吃进肚子里。”可明明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她在樱桃枝上摸索到一个绿色,缩成团的青虫吃进嘴里。

我手里小心翼翼的攥着那个喜蛛,去找孙奶奶。按日子算来,孙奶奶这几天应该在二儿子家才对。远远的便看见孙奶奶坐在二儿子家的屋后,若有所思的侧着头看在墙上晒太阳。我轻轻的走近才发现,孙奶奶是歪斜着头睡着了。

孙奶奶穿了一件蓝色的女士中山装,花白的头发显得又脏又乱,看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过。她的指甲很长,并且里面是黑糊糊的泥垢。双手紧紧地握着手杖,以防身子向前倾倒。她脸上的皱纹不是很多,大部分都聚集在眼角,像碎玻璃一样密密麻麻,这可能与她总是眯缝着眼看人有关。

我不忍心打扰她,就坐在她旁边的台阶坐下。阳光从枣树的枝叶中漏下来,晒得我有些困倦,可又怕睡过去后手里的喜蛛跑掉,或是被我捏死了。我知道孙奶奶需要喜蛛,她说喜蛛可以治疗她的眼睛。

记得那次我路过她家的门前,我照例和她打了个招呼,她叫住我,让我帮她一个忙。她告诉我,她从别人的收音机里听说书的人说,喜蛛可以治疗瞎眼的病。可是她连人都看不清,又怎么能看见小小的喜蛛。她想让我去帮她捉些喜蛛回来给她治眼睛。

“二更,你害怕蜘蛛吗?”孙奶奶问我。

“咬人的蜘蛛我害怕,喜蛛我不害怕。”

“胆子还真大,孙奶奶要的是喜蛛,咬人的蜘蛛不能治病,咬人的蜘蛛有毒,会毒死人,你看到了要躲得远远地。”

我想了一下,村子里常出现的只有三种蜘蛛,一种是个头很大的灰黑色蜘蛛,它浑身毛茸茸的,最大的可以有大拇指甲一般大。它可以织一张差不多直径一米的大网。不过这种支柱通常在房檐和电视天线,或者是电线杆上面蛛网,一般不会妨碍人们的生活,倒是可以在夏天拦很多的蚊蝇。没人用手拿过它,也就不知道它是否咬人。每到傍晚之分,天空变成深蓝色,蝙蝠在房顶高的地方盘旋着。这时,将那一大张蜘蛛网镶嵌在深蓝的夜空中。经常会看到那只大蜘蛛趴在网上,弹奏一样晃动着巨大的网。若是有什么飞蛾扑了上去,它会迅速从网的一端爬到另一端,将飞蛾一击毙命,整个过程看去来十分过瘾。

第二种蜘蛛是咬人的,它长得十分漂亮,身上布满了漂亮的花纹。大多数是黄色、黑色、绿色和红色相间,像是有人画在它身上一般。它的头上长着两个大钳子,看起来十分威武。大人经常警告孩子不要去碰这种蜘蛛,并说它咬人有毒,碰一下就会死。尽管没听说谁被它毒死过,孩子们还是不敢用生命去冒险一试。第三种蜘蛛就是喜蛛了,它个头又小又没有毒,孩子们经常捉他来玩。尤其是当它快要孵化出小蜘蛛时,它圆滚滚的肚皮就会变成一层干瘪的薄皮,轻轻捅开,里面就出挤出来一团密密麻麻的小蜘蛛。

第一次去给孙奶奶捉蜘蛛,我差不多捉了满满一个药瓶的蜘蛛。这些蜘蛛,都是我在别人家的堆放杂物的偏房里找到的。那样屋子的天棚上,通常有很多的蜘蛛网,并且都是喜蛛织的网,捉起来并不费力。我只要用一个木棍在蛛网上搅动几下就能把蜘蛛缠在木棍上。孙奶奶十分高兴,她把蜘蛛先是倒进水盆里面全都淹死,然后再捞出来放在太阳下面晾晒。等到蜘蛛晒成干,再用热水吞服。

我正坐在孙奶奶身边昏昏欲睡的时候,她突然醒了过来。她似乎模模糊糊的发现了身边坐了一个人,“是二更吗?”她问道。

我应了一声,赶紧说明了来意。

“蜘蛛吗?”谁奶奶向我这里转了转头,尽管她看不到,可她还是转向我这边,“拿来我看看。”

我将蜘蛛递给她,她竟然一口将蜘蛛吞进了肚子。我惊讶的叫了起来,孙奶奶反过来安抚我说,“二更,你还是个孩子,当你万般无奈的时候,你会试遍一切可行的办法。”后来回想起孙奶奶,我突然想起卢梭说过的话,大意就是每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甚至“有权冒自己的生命危险。”

她说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地蠕动,她的牙齿已经全都掉光了,只剩下门牙的一两颗也已经烂的只剩牙根。她的嘴干瘪着扭动,像是在咀嚼残留在嘴里的蜘蛛的长腿。看她嚼的那么津津有味,我险些吐出来。

“恐怕老天爷连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也不想让我看见了。”孙奶奶仰着头说,“不看也罢,不看也罢……”

我看着她沟壑纵横,皮肤黝黑的那张脸,竟然心中泛起了一丝的怜悯。我快速的爬到树上摘了几颗枣子,捧在手里,像供奉一样的放在孙奶奶面前。

“是枣吗?”

“是。”

“留着二更吃,奶奶怕是咬不动了。”

“我咬开给你吃。”

“二更孝顺,奶奶不吃,也吃不出味道了。”

我将枣子放在孙奶奶能摸得到石头上便走了。

不出一个月,孙奶奶就死了,那天我放学回来的路上,看到孙奶奶家的院子里搭起了灵棚。村里人说,孙奶奶死的一点罪都没受,甚至没喊上一声就在睡梦中死去了。不知道孙奶奶是什么时候死的,儿子早上去孙奶奶房间送饭,可中午下班回来看饭菜一口未动,孙奶奶仍旧躺在被窝里。

孙奶奶为了治好眼,再看一眼这个世界的花花草草,竟然活吞了蜘蛛。这件事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即便是眼看着自己要进棺材的人也会有愿望。因此我对孙奶奶的死抱有强烈的遗憾,我并不为了她的死而感到难过,尽管孙奶奶在无数个无聊的午后都会陪伴着我。我就坐在她的身边,偶尔听他讲讲故事,或者问一些她看不到的事情。至少那个时候我可以感到自己的存在,我也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实物存在的价值,我可以为孙奶奶带来一些信息,这让我很高兴。

孙奶奶的死就像是她早已预见一般,并在她的掌控之中,她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死去,也是有原因的。老天爷早早的宣告了她死亡的消息,她尽可能的拖延着自己的死期。只是为了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她试过所有可以治眼的偏方,吃蜘蛛只是其中一个最普通的而已。可当她历经千辛万苦都不能治好自己的眼睛时,她绝望的吞下了那只活的蜘蛛。最终抱憾死去,这便是我对孙奶奶安静的死去的解释。

在村里,一般同辈的人谈起同辈的人过世,就会说这人“交代了”。只要仔细的品一品这个代替“死”的词,真的是别有一番风味。当人活着的时候,会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事情要交代。而当死去的时候,这最后一次交代,是交代给了谁。孙奶奶并没有交代子女该怎样举办葬礼,可葬礼还是办的十分隆重。我索性把这最后的一次交代,当成是一生唯一的一次对自己的交代。交代了,也就死去了。

老伙伴孙奶奶的去世,我的生活变得更加的无聊,从那以后,我在被姐姐赶出家门的时候,变得无处可去。我甚至连院子也懒得出,看着空旷的街道,或是偶尔几个人经过,都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只在院子里做着更加无聊的事。

我又不得不说我的学校的故事,因为我的童年并不像画上的那样丰富多彩。

甚至连我衣服的颜色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总是布满图案,至少也要带上一些斑斓的颜色。可我的衣服颜色十分单调,都是些偏暗的颜色,因此看上去尽管颜色不同,也像是同一个颜色。母亲在给我买衣服的时候总是带着美好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我可以快店长的高一些,腿变长,肩膀变宽。好像在她看来,我很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小巨人。所以她在给我买衣服和裤子时,总是会故意买大一个号码,以防我长大一些也能穿。可是我总是让母亲失望,一直到衣服裤子穿破,还是和刚买的时候一样肥大。

整个童年,纵使是我穿着新买的衣服也像是别人穿生的,别的孩子总嘲笑我是不是穿姐姐像我这样大的时候穿过的衣服。他们还要我回家把姐姐小时候穿的裙子也穿出来浪一浪。

每当学校要组织照相的时候,也是我最犯愁的时候。看着别人穿着合体漂亮的衣服,只有我穿着老年人一样颜色暗淡,并且又肥又大,看起来十分不整洁的衣服。我自己也想到了一个尽量让自己变得整洁一点的办法。那就是在照相的时候,我将衣袖紧紧地缠在胳膊上,从前面将衣服围着腰部拉向身后。两只手背在身后的时候还要紧紧地将裤子向后提起,这样裤子就不至于那么肥大。因此每当照片出来的时候,同学们都会嘲笑我,他们笑我鼓着肚子,两只手背在身后像一个土老板的模样十分滑稽。不过比起他们这样的嘲笑,总比我自己看到自己穿的像乞丐一般的衣裤好许多。

有时候王瑞祥也会拿我的穿着说事,他说我穿的像一个山沟里走出来的,穿的破破烂烂的老头子。尽管我解释说这是我新买了不久的衣服,他还是会笑话我说这是从老头子那里买的旧衣服。我回家向母亲表示抗议,可母亲却说并不在意这些。她说这是为了以防我长高后不至于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尽管她知道两年前买的衣服在现在穿来还是肥大的。母亲是固执的,她如此固执的相信我会很快的发育,并且像竹笋一样的快速长高。可当她买回来我不愿穿的衣服时,她也不会好言相劝,只是把衣服扔给我说,“不穿可就没衣服穿了哦。”

终于,那一次在以为亲戚的婚礼前几天,母亲给我买了一件颜色还算鲜艳的蓝色上衣,更让我高兴的是这件衣服竟然整合我身。母亲看出了我的高兴,还偏要打击我的高兴说,“这可不是我想买的,因为只剩下着一个号了。”

母亲为了这个婚礼着实做了一番准备,对于她来说这个婚礼很重要。在婚礼上她可能会见到见到很多年没见的亲人,有的甚至是在她和父亲的婚礼上见过,之后再无来往的远亲。总是见面的人之间不必顾忌的事情,在这样一个特殊场合,必须要注意到。母亲的每一个变化都可能会成为,她们到在下次见面的,这个漫长岁月里的谈资。母亲描眉画眼,并找出了许久没用过的口红,可发现被姐姐糟蹋的如同被老鼠啃过一般。母亲没有恼怒,而是用父亲的剃胡刀片重新切出一个斜面来,对着镜子张着嘴巴画起来。母亲因为常年喝酒,脸上累积了很多的红血丝,这似乎是母亲的家族遗传。但她脸上的红血丝清晰可见,仿佛吹弹可破,并且永远无法缝合一般。

出席这样正是的场合,母亲总是带我而不带姐姐,对此姐姐丝毫不介意。她似乎是不愿意参加这样的仪式,她会一大早的为我梳洗穿衣,希望母亲早早的把我带走。然后在婚礼上母亲会这样介绍我:

“这是我的儿子,我还有个女儿,女儿是老大,已经15岁了。”

人们甚至会放着眼前的我不谈,而谈论起素未蒙面的姐姐。是姐姐的神秘感吸引了他们。而此时姐姐则会沾沾自喜的感受着,这种神秘的隐居滋味,比起抛头露面的我来说,姐姐则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慈禧太后,受着人们的朝拜。

就是在那次婚礼上,我又重新的认识了我的一位同学,胡秀彦。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她不仅是我的同学,还和我沾了一丁点的亲戚。这份亲情连母亲也不知道,但母亲喊胡秀彦的姥姥作阿姨。具体的辈分我已经搞不清楚,但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情,确实让我高兴的很久。但是胡秀彦则似乎对我满是厌恶。大人们自作多情的撮合我与胡秀彦到一边去玩耍,而平时看起来十分开朗的胡秀彦,则躲在母亲的身后不肯靠近我。但我知道她并不是害羞或者害怕,她的眼神对我满是厌恶。像是圣洁的母狮看到了鬣狗一般远远躲开。

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共餐,彼此却没说一句话。她整顿饭都是嘟嘟着嘴巴很不高兴的样子,和他在学校的大姐大的模样完全不同。我暂且将她这样的表现,当成是在长辈面前故装矜持,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矜持。而是由于极度的厌恶表现出来的无可奈何。尽管我有时候会极力的讨好她,我会把别人给我的喜糖塞给她,她尽管握在手里却不看我一眼。

由此我开始反观自己,我不是太监,为何要极力的向有生殖器的人讨好。或是出于某种心虚,更不是出于喜爱。那么我究竟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答案就是我想要亲近一位同学,或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亲人这个线索让我看到了可以亲近的希望,尽管她难以亲近,但我还是愿意一试。作为童年时期的我,对孙奶奶这个老伙伴的去世,也会感到和葬礼上的悲痛气氛不同的伤感和孤独。对胡秀彦这个活生生的可以亲近的人,我又怎么会放开这根救命稻草?

胡秀彦长了一张男孩子的粗犷面貌,眉毛粗横,颧骨横高,两腮如刀剜过般深深凹陷,下巴有着明显的棱角。她的皮肤只比我稍微白一点,不过却是健康的肤色,散发着光亮。记忆里她总是挂着两条鼻涕,好像从来不曾擦干,也不多流,饰物一般的粘在人中上作为一种标识——女生是不会让别人看到她流鼻涕的。她个头比我高出七八公分,并且留了一个齐耳的短发,看起来像个男生。她有时和男生一样打闹,像李吉这样的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她似乎有着男生的力气,提起别人肩头的衣服用力一摔,没有几个人能招架的得了她的力气。她也是唯一一个敢跑到台阶上面的女生。尽管这似乎挑战了王瑞祥的权威,但王瑞祥并不这样想的。他十分有魄力的接受了胡秀彦,把她当成朋友,而非敌人。这样既避免了与胡秀彦冲突,万一惨败的不良后果,还给了自己一个保存面子借口,“这是我的朋友,她自然可以随便行走”。当然他知道,胡秀彦并不想僭越他的地位,只不过是出于某种人性的冲动,偶尔上来走一走罢了。

婚礼过后,对于胡秀彦,我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她是我的亲戚,她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同学以外的任何关系。换句话说,她还是和以前那样,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甚至不会多看我一眼。我总是希望得到她的关注,这样我便可以对她微笑,表示友好。或是可以进一步的跟她聊聊,我们共同熟知的亲戚之间的事情。尽管我比她大上几岁,也不必叫我哥哥,这样反倒会让我觉得生远。而这一切全部只存在于,我可悲的想象之中。她根本就不曾正眼看过我,又何来亲近一说。

我的学习成绩并不是很好,尽管我在学校从来不惹是生非,拥有一切好学生的特质。但唯独没有好学生那样优异的考试成绩。每次成绩单发下来的时候,我都会怀疑这是不是王瑞祥的恶作剧,因为他总是会排在我前面几名。尽管我对他畏而远之,我是瞧不起他的。他自然就不配拥有比我好的学习成绩,可是我并不能控制他考的名次比我考前。比起成绩不好这样单纯的忧虑,我更在乎的是,王瑞祥像只癞蛤蟆一样,趴在我的前面乱叫。

“张二更真是笨死了,连王瑞祥从来都不学习还考的比他高,难怪他上学晚,是因为太笨了吧。”同学们会这样说,甚至并不避讳我的存在。

因此,我简直恨死了王瑞祥,我不憎恨他的恶作剧,我只憎恨他的成绩总是压在我的头上。

终于,在那次考试的时候让我发现了他成绩好的秘密。

那次考试的时候,我发现了他正在抄袭一个好学生的数学卷子。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再也无心答卷,只希望监考老师可以时时刻刻的站在王瑞祥的身边,这样他便不能再抄袭。可老师却和另外一位老师聊得十分投缘,根本就不把目光放在我们身上。

气愤与兴奋让我手心出了许多汗,我的身上像是有什么猛兽在狠狠地顶撞,希望逃脱我身体的禁锢。他们撞的越凶猛,我就越混乱。

“王瑞祥在抄袭。”猛兽被我释放了出来。

包括王瑞祥在内的所有同学,都如同受惊的鸭子一般看着我。

老师从王瑞祥那里发现了两张卷纸,证明他果然是在抄袭。连同那名好学生也一并受到惩罚。我永远忘不了,王瑞祥的那刀刃一般锋利的目光,那目光就足以杀死我。两个人被带走之后我也无法答卷,我的眼神醉汉一般,在卷纸上摇摇晃晃的飘移,无法稳定。我的脑海里,几乎可以想象出,不久后的我的下场。

我会被王瑞祥打死。这成了最好的打算,打死,或是一枪毙命那样的死。

或者这样。

“你小子活腻了是吗?”

“你抄袭本来就是不对。”这或许会成为我对他的第一句反抗性的对话。

“还敢嘴硬。”说完,他开始打我。我也开始在无数的金枪鱼一样拳脚中游泳,我与金枪鱼互相碰撞着。尽管我看起来比它们的个头大了很多,但是只能是他们伤害我,我并不能伤害他们。它们是历经风浪磨练出来的,有着铜墙铁壁般的皮肉。而我只是一条,痛觉神经十分敏感的巨大的水蛭,我既没有办法用盔甲保护自己,我也无法用自己必杀的吸盘,吸附这些灵活而光滑的表皮。我与他们共同生活在大海之中,巨浪掀起后我们开始互相碰撞。它们借助这风浪,而让自己不必耗费体力,就可以狠狠地击打我。而我却在这风浪中无法自控,我自不躲避,也不迎战。只在这风浪之中剧烈的摇晃、翻滚,被动的迎接着一群金枪鱼的冲撞。若是我能发出几声呼喊或呻吟,我已经战胜了自己。

之后风浪会停止,它是主动的停止,并不受任何外力的控制。它像是疲惫一般的恢复了平静。又或是看到,过往的强大的足以控制风浪的船只。我并没有呼救,我知道没人会救我,就像没人会无聊到,将河里的一片落叶拾起,然后挂到树枝上。我也平静的享受着片刻的安宁,浑身剧烈的疼痛,像是在对我诉说什么。我不能理解疼痛的语言,这也是我和它每当相逢便要战斗的原因。现在我不想再与我的疼痛战斗,我听着它“铮铮”的抱怨。它的抱怨,就代替我对生命的最后告别。如果可以用象形文字写出来,那便是将一根野狗褪下的毛经过煮沸油炸,刀刃粉碎后一把火烧掉的全过程。多么徒劳的行径,这便是生命的全部。

又一次暴风袭来,巨浪将我拍碎,金枪鱼将我分食,我可悲的生命也会结束。

我早早的对我的厄运做好了准备,像一个老和尚一样坐在佛堂里闭目念经,泰然的等待着强盗们的闯入。

放学后,如往常一样一个人回家。我早已经注意到了身后的那几个人,他们的家是在我的反方向。我装作没发现他们一样,不紧不慢的行走,我的演技一如既往的高超。我甚至会加一段戏——摘下路边的草茎衔在嘴里。

他们以为我没有发现他们,可我却再一次的发现了他们的愚蠢,这让我有些自满,有些高兴。

这时,前面的一片田地里跑出了几个人。好一个前后夹击,他们以为我会逃跑。我只是装出几分慌张,吐掉嘴里的已经被我嚼烂了草茎,并未逃跑。

唯一与我想的不一样的,他们并没有与我对话,也就没给我表达自己反抗的机会。我有些不甘心,人们在临死前,总是希望可以达成一个小小的心愿。无论是作为遗嘱还是安排后事,都希望将那句话说完在死去,这样才算圆满,这样才算是对生有一个交代。

他们踢打着不知疲惫,作为配菜,他们会骂,会啐口水,甚至会笑。都是一群孩子,他们的力道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可我也是个孩子,我虽能承受的力道,甚至不如那只巨大的水蛭。

“别打了。”

我似乎听到了胡秀彦的声音。

“再打会死人啊。”

真的是胡秀彦的声音,她鱼叉般将围在我身边的那些金枪鱼叉走。

我被一个女生救了,这是我尚未死亡的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气泡。之后无数的气泡冒了出来:这个女生是我的同学、亲戚、比我高、比我强壮、比我能打、比我胆子大……比我更男人。还是借这个机会死了算了,这是最后一个思维气泡,被胡秀彦的吼声震碎了。

“起来。”她抓住我后脊背的书包将我提了起来。

这时,我发现身边的那些金枪鱼,都已经走远了。他们跑得很欢快,一路踢着路边的石块。它们把石块踢到了天上,成为庆祝胜利的烟花般绚烂。

“如果踢死你,你也不还手吗?”她问我,像个男生。

“躺在地上怎样还手?”我无耻的狡辩,像个女生。

“你不会用脚乱踢吗?”

“他们已经把我的脚踩住了。”我现在像是在用脚乱踢我的救命恩人。

“你真是没救了,”她说,像个慈祥的大姐姐。她脸上的无奈让她变得好看的很多,犹如春花瓣娇羞,我这样想着。她拍打着我身上的尘土,并把我的衣领整理好。

“回家别告诉你妈,不然你还得挨打。”

“我知道。”我说,这是我的秘密武器,没想到她也能理解。此时,我对她除了感激,还有些许遇到知己般的喜悦。

“不过别跟别人说我们是亲戚,你以后也不要在惹王瑞祥,别像个茅坑里的石头。我可不会每天放学都跟在你后面。”

我又从她的话里读出了她对我的误解。我并非有意惹王瑞祥,也不是为了正义,只希望能有一次公正的对待——凭自己的实力考过他。

“为什么等到他们把我的半死才来?”我将我的闪念说了出来。

她的眼神瞬间慌乱了,她的慈祥和无奈变成了嘈杂的鸭群,她坚定的目光也如赶进水里的鸭子般四散开来。

她没有回答我,让我赶紧回家,然后慌张的跑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此刻,不是身上的疼痛让我流泪。而是我想到那双躲在暗处的眼睛,看着我被打的哑巴狗一样蜷着身体。她看着我这只巨大的无脊椎动物,被扯的四分五裂,在风暴里无法呼吸,窒息着憋红了脸腮。看起来丑陋不堪,丑陋不堪的东西,人们都希望他消失。“让他去死”,人们对于这句话总是会显示出高修养的收敛,可一旦丑陋的东西出现,说一百次也不为过。

我痛苦的表情像一杯极苦的咖啡,喜欢苦咖啡的人,会喜欢更苦的咖啡。我在与自己的决斗中忘乎疼痛,但我还是痛苦的。想到胡秀彦澄清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刺激带来的喜悦,和嘲讽带来的优越感,我的眼泪流了出来。随之那个亲人的气泡碎了,多了一个厌恶的气泡。它以前就存在在我的脑海。别人对我的看法总是被我一一解读后存在脑海之中,姐姐时而喜欢,时而愚弄。母亲时而关爱,时而忽视。父亲时而厌恶,时而可怜。王瑞祥的鄙视。其他同学和伙伴们的无视。同村人的嘲弄。亲人们的怜爱。以及胡秀彦刚刚被我活捉到的厌恶和伪善。我的感官某种程度上是不灵敏的,与听觉和视觉比起来,这些情感体验才是我神经弹奏的主要和弦。甚至我的痛觉在某种程度上也很迟缓,因此我没法保护我的身体,这也是我在被打得时候不还手的原因。痛觉,不仅迟缓,并且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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