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0
弹剑作歌奏苦声(二)
by | 肖洛克
雨把天劈来无数截。
我在光亮里醒来。
下楼洗漱。
水直接从江里顺着管子上来,含在嘴里的第一口,有点冰。
回来后,飞机跟我说,佳哥他们先走了。
这么快,算啦,待会我们坡上追……
他们搭车走的。
哦。
志威昨天晚上感冒了,走不了。
…………
他们今天搭车到理塘,我们呢?
我们……骑车。
好。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天上的云都被剁碎在山里,雾气散了千万。
要分开了?
要分开了。
我拎着驮包下楼。
脚步声和湿冷的空气在墙壁间回转。
难过?
是啊。
再也不能一顿吃五个菜了。
我跟飞机说,今天是场恶战。
今天要翻两座山,一座四千二,一座四千七。五点没到卡子拉山的垭口,就等着夜骑吧。
飞机习惯性地爆了句粗口。
山高路远人家少,这一路,怕是见不到几家饭店,得自卑干粮了。店里就有小卖部,这人生地不熟的,正好省了心思。
一切备好,顺带把车子也上上下下查了一遍,剩下的便是等了,我和飞机坐在客栈门口,看着门外,等天点头。
今天早上的人少,稀稀落落看不到几个骑行的,难得这几个,也在爬过几个弯后消失在雾里。
而后又是一片安静。
老板娘说,这样的天气也是少见,如果总不停雨今天就在这再待上一天也行,不必冒险。
等等看吧,我笑着对老板娘说。
今天很多人搭车,我们客栈也有人搭车,你们不搭车哩?
不了。
楼上下来两个哥们,一胖一瘦,他们打算就这样一直搭到西藏。
不骑了不骑了,胖子认命地笑,我前几天高反一直休息到现在,没想到今天又下雨,这骑不了。
你们今天打算骑上去?胖子指了指外面的山,问我。
是,等雨小了点就走。
佩服,兄弟!
胖子竖了个大拇指,转过头去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冷不丁又问我,兄弟这么大的雨,你有雨衣吗?我这正好有一套,买来都没什么穿,给你啊,你用得着。
我没接。谢了,我有冲锋衣,也能避雨的。
那……有雨裤没?
这个……没。
你居然连雨裤也没有!这么大的雨……
胖子抖了抖手上黑色的雨裤,一手递过来,来,给你,送你啊,我就这样搭到拉萨的话,我还要啥雨衣雨裤,送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这……我到了拉萨还你。
不用了!胖子摆手。忽然他又变了口风,到拉萨?好,到了拉萨你再还我。
雨裤接过来沉甸甸的,也许是上面托付的东西太沉重了?
我拿着掂了掂,发现没有,这玩意是真沉。
车子来了。
是辆稍加改装后的面包车,车顶装了架子,上面倒挂着一辆辆山地车。
看起来,今天搭车的人,很多啊。
车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应该就差他俩了。我们互相告别,我和飞机目送着他们破开风云雨雾,一骑绝尘。
我们也走吧,飞机对我说。
好,走吧。
天不点头也不管了。
放驮包,带头盔,穿雨裤,走。
车轮分开积水,雨顺着头盔落到冲锋衣上,这一秒后,风雨云雾就都是我们的敌人。
回头望。
雾淹没了客栈。
爬坡不讲快慢,讲节奏,无论关系再怎么亲密,只要两个人不再一个节奏上,在坡道面前,都得分开。
但一个人爬坡也最为舒服。
前后无人,既不担心追赶,也不用想着超越,七情六欲全抛,只留一具肉身在山间林木中穿行,我畅快得像一条在风里飘扬的床单。
我开始换了种思维去理解坡道,不再像以往那样按公里数去爬坡。
我把里程换算成了时间,我不去想我还要爬多远,我想的是,我还用爬多久。
在坡上,即使公里数是1,路程也显得无比漫长,隐藏在后面的目的地遥远地像天上的星,我只能苛求我自己,用尽一切去追赶它。
换成时间后,一切显得如此奇妙,我的话语好像施了魔咒,我只需说一声,还有半个小时,那么半个小时之后,我就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那里。
我如同只深海的鲸,只要每隔一段时间浮上海面来透口气,我便能一直在海里游荡。
坡没了凶恶的模样,它告诉我,只需保持着,等待着,时候一到,什么都到了。
我上来了。
抬望眼,人间天上。
嗯,今天赚到啦。
越往上,越是云雾飘渺,到了剪子湾,雾气丝丝缕缕地往上飘,上结为海。
一时,四下皆白。
天对地,云对山,都是绝配。
剪子湾隧道口等来飞机,各自收拾了一下,一起过了隧道。
云海下又是绵延起伏的坡。
这真叫人食欲大开,我一口气吃了五个蛋黄派。
坡从天边飞到我脚下,半小时后,举目千里之外,皆是山峦。
在四千多米的海拔骑车的感觉是,每一次爬坡,都仿佛自己是要一直骑到云上去。
野旷天低,心情美丽。
拍拍拍。
赶什么路!
今天晚上推到红龙我都愿意!
海拔这么高,却并不荒凉,青草蔓生山头,远看,曲线柔美极了,犹如一条在苍穹下挥舞的绿丝带。
原来这莽莽群峰之上,却有这般绕指温柔?
海拔这么高却也有人家,他们是在这高山草甸上的放牧人,人不多,几个山头才有一座帐篷。他们山下也有家,天气太冷了,就下山去住。
青山依依,绿草习习,如果是晴天,山上如星似点的牛羊该是十分好看的。
中午只有在马路边吃了,一包蛋黄派十个,我分了飞机两个,张嘴把剩下三个一吞,眼巴巴看着飞机手上的饼干,等着飞机同学吃人嘴软。
飞机无语地瞟了我一眼,伸手把饼干递过来。
嗯,好吃,蛋黄派太不实在了,几口就没了,我下次得备着点饼干。
好吃好吃,就是有点干,咳咳……
一只个大的流浪狗慢慢朝我跑过来,盯着我手上的饼干。
干嘛,想干嘛,光天化日还想动手啊,瞧我一眼就想吃东西了,你们又不可爱,不给。
它还是盯着我手上的饼干。
……
好,你棒棒的。
我丢了一块饼干下去,饼干晃晃悠悠滚到它身边,它一低头,一块饼干转眼就下了肚。
它还是盯着我手上的饼干。
兄弟,胃口这么大,是怎么混到现在的?
我又丢了一块。
这么可怜,为什么不找个主人呢?
它不作答,只管低头吃。
一只小一点的也跑过来。
你还有小孩?
一块两块三四块,它们只管吃,也不吱声。
没了没了,我给他们看手上的袋子,晃了晃,表示没有。
它们好像看明白了,转头,这一大一小又跑回山上去了。
活得这么苦,却还是要继续流浪?
一只苍蝇也想来分一杯羹,我挥了挥手把它赶走,把吃完的包装袋塞进驮包口袋里,也离去了。
一个弯后,一条长长的斜线从这个山头笔直画到那个山头。
那是坡。
我又饿了。
真实自有千钧之力。
对,看到这个坡,我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
这怎么爬?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
路边小卖部里,坐着一大群和我一样望坡兴叹的人类。
我跟飞机说,我要坐下来吃桶泡面。
飞机看了一眼坡,笑得十分难看,我也来一桶。
泡面热汤,喝个精光,我很满足地揉了揉肚子,挑着眉头跟飞机商量:再坐一会?
飞机瞅了眼山:再坐一会。
按照我的套路下去,接下去应该是很快我们就坐不住了,因为我们看见了花草狗鸟猪等等。
这是没错的,我们确实坐不住了,但我们看见的,是鹰。
云海之下飞来一只黑色的鹰。
拿手机拿手机!拍下来!
算了,这破手机。
用眼睛拍吧。
我跑到小卖部外面,六百近视的我也就知道这是只大鸟,但这是我第一次在天空里看见鹰这种鸟类,心里实在激动。
鹰在这个山头盘旋了一阵,走了,什么坡啊山啊都挡不住它。
飞得真高啊。我眯着眼睛往天上看。
走吧,飞机,我们也去翻了这个坡。
三四五口气干到卡子拉山垭口。
最近好像有人在这闹事,垭口上多了几个带枪的兵哥哥站岗巡逻,接着往前走就是他们的营地,也是我今天要面临的头号难题。
雷达站,一个传说中遍地是流浪狗的地方。
我想我需要飞机坦克装甲连。
我尽量保持着体力向那个地方靠近,并且已经做好了随时在坡道上冲刺的准备。
一只狗,两只狗,三只狗……
一个一个的头从我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钻出来,有的还站在路上。
我有点慌。
我尽量做出一副我也是出来晒太阳的神情,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和匀速的前进,在它们身边经过,祈祷着现在千万不要出现一个见狗狂飙的傻逼。
还好,我运气没差。
呼——安全通行。
很好。
雷达站下来再有几个坡,就到了红龙乡。
我们在联盟里的牧家客栈里住下。
这是一路上我住过的最好的客栈,直到我骑完川藏,我和飞机还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酥油茶和糌粑。
东西放下没多久,店里的小朋友到我们房里问:可以借你的自行车骑一下吗?
一路上没人提过这个请求,我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小男孩,十来岁,眼里都是渴望。
我和飞机对望一眼。
……好吧,你等一下,我们给你把车子坐垫调低一下。
少年们欢欢喜喜骑着出去了。
一会后,又给推回来,回头跟我们说谢谢。
天色尚早,还没这么早吃饭,老待在房间也没意思,我于是跑到老板娘厨房去烤火,推门而入,发现已经坐了几个人,居然还有几个面熟的。大家给我腾了个地方。我刚端凳子坐下,在一边烧火做饭的老板娘就给我倒了碗酥油茶。
水壶的茶放了有一段时间了,倒在碗里温温的,一口下去,茶的味道很有辨识度,另外在口中浓郁不散的,想必就是酥油了,再来一口,一股奶香味也在唇齿间翻腾。
茶少酥油无味,酥油缺茶腻人,酥油茶,少了哪个都不算美味。
一碗见底,老板娘说水壶里都是,想喝自己再倒。
太热情了,受宠若惊。
再喝一碗。
老板娘见我这么喜欢,便问我,要不要糌粑?
要。
吃货的灵魂从来不允许我拒绝。
老板娘端过我的碗,转身从架子上抓了两把什么撒进去,又扔进去一块糖,递给我说,倒点酥油茶,用手捏。
用手捏?我看了看周围的小伙伴们,想从他们的眼中读懂点什么。
小伙伴们露出一脸的坏笑。
用手就用手,我什么也不怕。
倒入酥油茶,糖早在热力下化开,茶上飘起一层青灰色的粉粒。
真下手?我问自己。
来,舍不着孩子吃不着狼。
下了手去搅第一下,接下去的动力就全有了,干了就再倒点酥油茶,揉到后面,一股甜香味扑进鼻子里,好香!
我试着舔了舔手指上的黏着的粉末。
甜!
香!
鲜!
糖把奶的味道放大无数倍,在酥油里裹住,与粉末中的颗粒纤维一起下肚,口感极佳,同时又夹杂着那股不知道是什么的香味,几种香味叠加,味道倍增,而茶又恰恰在此时杀出来,平衡整个味道,不至于甜过头。
我望向我的手,心里感动得不行,于是我又舔了一根。
好吃!
好吃到眼里发光心里流泪。
现在,谁也不能抢走我碗里的那坨不成形的东西了。
飞机刚好进来,看见我如此激动,也要了一碗。
比我还能下得去手。
吃完一口满脸也都是光。
我们俩纷纷感慨,今天这一天吃的都是些啥。
旁边的小伙伴们看我们如此享受,很惊讶,你们能接受这个味道?
能。
一碗糌粑下肚,感觉整个人精神了不少,这东西能量应该很高吧。趁着飞机还在舔手,我又把碗递给了老板娘,能不能再来一碗!
老板娘大方的很,一点没觉得难办,接过碗转身又抓了两把。
老板娘,你这撒的是什么?
青稞粉,磨碎了的青稞。
好,又是一碗下肚。
除了碗沿边抹不掉的粉,都舔,不,吃干净了。
不好意思要第二碗的飞机笑着骂我不要脸。
飞机还是不懂我,我要是真不要脸,我现在就已经吃上了第三碗了。
又坐了一会后,老板娘的菜也炒好了。
她招呼着我们坐下吃饭。
今天没什么人,这两座山一路爬过来的也就这么一桌人,剩下的,就都搭车走了,现在都到了理塘。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个姑娘也在,也就是折多山脚下遇见的那一对情侣,他们今天也是骑过来的,勇气可嘉。
满眼都是藏族风情,角落里还有一套组合音响。
菜还没上,老板娘先提了一瓶饮料过来,我们面面相觑,也没人点了这东西啊?
这饮料免费的,你们随便喝,不够这里还有。老板娘又拿了两瓶小的放在旁边。
我们还是面面相觑。
这么热情?
我们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坑了,然后得出了结论。
真的就是这么热情。
老板娘边上菜边跟我们说,多吃点,随便喝,不够还有,放心吃。
一个哥们说,一路上都没遇见这么好的客栈。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这里地方虽不大,但人情味十足。
这顿饭我终于吃的不再像一个斯文败类,主要是刚吃了两碗糌粑,补充到位了。
饭后百步走,活到一百九。我和飞机在这个村子的街道上晃悠着,拐进了一家商店,恰巧两个年轻的喇嘛也在买东西,近看之下,也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飞机买了包烟,同时也为他的烟瘾找了数条借口。也是难为他了,刚进高原我跟他要把烟给借了,不然会影响心肺功能,结果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抽烟。
我烟抽的少,又不怎么抽。转眼,他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碎碎念念给自己催眠。
我们回来的路上,两个小姑娘和我们搭上话了。聊了一会后,话题硬生生一转,转到借车。
这里好像很流行这个啊?我心想。
我以后也想这样骑车去拉萨,一个大一点的小姑娘偷偷笑着说。
男孩子都难以拒绝,更何况女孩子。
但我的车被挤进里面去了,不好拿,所以只借了飞机的车。
调低坐垫,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接过车子。别说她人小,胆子却一点不小,整个人坐上去都只能堪堪蹭着一点点坐垫的情况下,她愣是站着把车骑了出去。
马路逆行,方向不稳,刹车必摔。
现在天已黑了,我和飞机看着小姑娘就这样消失在黑夜里,心里一片悔恨,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也不知道她这一圈是要骑多久,看着汽车来来去去,我们心里无比焦急。
不是怕车回不来了,只是人不要出什么事就好。
索性没事,小姑娘回来了,飞机站在车前用手抓住了龙头,终于停下了车。
然后,她妹妹也要上。
这小姑娘更小,飞机抱她上去都勉强踩到踏板,但她仍然说可以,让飞机放手,这让人怎么放手?
看着小姑娘有点难过,飞机同意了让她姐姐带她坐后面兜风。
这是个愚蠢的决定,飞机放手那一刹那就知道了。
就在两个人快倒下的时候,飞机及时抓稳了车,我们不再让她们骑了,而外面这动静无疑也被正在和家人吃饭的老板听见了,她应该认识这两个小姑娘,老板和老板娘出来说了她们一顿,命令她们回家去。
这样,两个也想骑车去拉萨的姑娘才不依不舍地走了。
晚上跳舞,大音响一搬出来,动次打次动次打次,下过雨的地面根本不能阻挡我们的热情。
店里的小朋友教了我们几个舞,全跳得稀烂,最后索性手牵手转转圈踢踢腿,无论我往哪转,对面的小哥都能准确无误地把积水踢到我的脸上。
欢乐后各回各床,佳哥发来消息,说是我们俩在新都桥一起买的明信片得以后给我了。
我说,没问题,又问了一下他们的情况,祝他一路顺风。
随即老妈又是一个电话打来,说说家里热,自家姑娘最近怎么怎么样,顺便问我今天的吃住情况。
我说我现在在山里,晚上被子得盖两床。
老妈一个长长的“哇”。
想起刚才在商店卖东西时老爸也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西藏有个离我十万八千里的地方雪崩了,受伤了不少人,叫我路上也要注意安全。
跨省电话费那么贵,能为了些鸡毛蒜皮和子虚乌有的事打我电话的,也就这两口子了。
天色昏暗,我在风里对着话筒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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