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老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是跟着我妈到女澡堂洗澡的,我妈在洗,我就坐在旁边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小板凳上冻得发抖。有时候,我也跟着我爸到男澡堂洗,我说什么 也不肯跳进大池子,就在莲蓬头仿佛无数高压水枪的射击下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好像我头顶有一块勤劳的下雨云,我任由雨把我打得头皮发麻,我穿过厚厚的雨帘往 外看。

上次奶奶来东北地澡堂洗澡晕堂了,奶奶瘦,被强壮的姑姑架出来,风冷飕飕的,带回了奶奶的神智。奶奶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去澡 堂洗澡了。在没有热水的华北乡下,这就等于不洗澡。不洗澡让奶奶的奶奶味儿更具规模了,我倒希望她永远不要洗澡,能让我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也能闻到她。奶奶 像个说书的一样一次次重复她晕堂的经历,什么“一仆不起”之类的我以为永远不会从她嘴里出现的词像礼物一样总能被我发现。我又发现,香菜在我们老家有个古 朴旖旎的名字:芫荽。奶奶种了一圃芫荽,并且很爱吃。奶奶可能老了,很小的时候她带我去洗澡,她空荡荡的乳房挂在胸前,像两只有着很重的眼袋的眼睛,她的 肚子也很干瘪,像一枚钻出了蛾子的空茧。

有一次一个人在东北地澡堂大池里晕堂死了,我爷爷也就不再泡大池了,他老说自己太胖,进 去就爬不出来。爷爷坐在淋浴下的小板凳上,他实在是太胖了,就像一座大雨里正在坍塌的砂土堆。他扯开皮肤堆积的褶皱揉搓清洗,好像在洗的是一块刚买来的猪 肉。洗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这块猪肉是要烹炒还是要白煮。我泡在大池里,伏在粗糙的水泥边缘看着他,他穿过厚厚的雨帘往外看。 爷爷没什么可骄傲的,他骑着电动三轮车从东北地回家。东北地熙熙攘攘又逢赶集,小三轮车就像一坨血栓一样辟开流动的人群。人群也都医生一样想清除这个异 物。爷爷不让奶奶骑电动三轮车,说不安全。他自己骑一会儿也就恼了,车轮碾过一名妇女的脚,爷头也没回,直到骑到没多少人的土路,他才回过头对我说:

叫你说这个妇女,她办的对不对。

不对!

小 三轮车骑进村子,一座座新建的二层小楼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标准新鲜,有的还镶了瓷片,像蛋糕裹着糖衣。高大的门楼儿下坐着闲扯的一帮妇女和吱哇乱叫的脏兮 兮的小孩儿,好像蛋糕旁围飞的苍蝇。爷爷的小院儿倒成了全村地势最低的地方,就只有奶奶他两个人,他说够住。爷爷也嘟囔过,怎么全家都是大学生,倒没有全 家都是乡巴佬的人家住得好。我窝蜷在窄小的车兜里,爷爷说集上那么多人也不怕把我丢了,大眼一看,就只有我比人群整高出一头。他说完自己嘿嘿一笑,电动三 轮车骑得飞快。

人活到了一定年纪,就是拖着尸体在行走。奶奶在家宴上保持笑笑的,敬酒什么的也还有派头,该说的什么一点也不落 下。爷爷却常常呆呆的了,问什么话要问两遍,并不是因为他听不见,而是听到了却想不出。爷爷酒喝得不少,烟抽得也不少,喝着喝着抽着抽着就好像睡着了,只 是眼睛还睁着。

家宴结束了。晚上奶奶偷偷告诉妈妈,她尿裤子了。裤子湿了一整天,宴上人太多她也没好意思吭声,还是笑笑的,敬酒什么的自有一番派头。妈妈给她打了热水,准备好洗液,等奶奶终于换上干净的衣裤,爷爷已鼾声如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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