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会谈前
悉尼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职业妇女,我们通过网络书信往返已有一个多月。她想求助的是关于自己孩子的问题,悉尼通过私信告诉我,即将要进入初三下学期的孩子千千
本来个性很乖巧、懂事,可是在初二下学期,突然个性变得乖戾起来。虽然成绩不到一落千丈,但在家里和父母的关系变得很紧张。
会谈前有件事我有些在意,就是悉尼很少谈到先生,好比先生教育千千方面的想法。信中触及悉尼先生的话题,悉尼基本避而不谈。
§第一次会谈
千千坐在沙发上,悉尼把手搭在女儿后颈,千千并没有不高兴的反应,只是表情漠然,似乎对咨询室里头的情况不是很感兴趣。
「你好,我是高老师。」我和千千介绍自己。
「你好。」千千有气无力的说。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读书很累。」
「对妳来说,读书一直是挺累人的一件事吗?」
「还好。」
千千的话语有点前后矛盾,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对谈上。但这也是很正常的一个现象,当一个人对生活缺乏热情,找不到生活的乐趣,对生活的敏感度会下降。
悉尼对女儿和我之间还搭不上线的对话,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开始加入我们的对话,有时会抢着帮女儿回答。
「所以妳在学校最感兴趣的课目是英语课,为什么呢?」我问千千。
千千还没开口,悉尼说:「这孩子从小英文就好,幼儿园的外教还称赞过她的口音呢!」
我对悉尼点点头,继续和千千对话:「我还在等妳的回复唷!」
「啊?我……」千千有点惊讶的看着我。
经过几次来回,悉尼和千千之间一种特殊的关系,悉尼「扮演女儿的发言人」。
我想了想,跟悉尼说:「不好意思,可以让我跟千千单独谈谈吗?」
悉尼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女儿,露出一丝担忧。女儿并没有和她四目相接,而是看着地板,像是静静的接受眼前的一切变化。
悉尼一走,我和千千的对话慢慢加温,她的话多了起来。她对生活并非发自内心的冷感,倒像是想要冷却什么。尤其谈到英语,转到留学的话题,她都表现出较为主动的表达兴趣。
「所以以后去留学是妳的目标吗?」我问。
千千点头。
「妳想去什么地方呢,美国、欧洲?」
「美国吧!我经常看美剧。」
「有特别喜欢的吗?我好久没看了,正需要有人推荐呢!」
我和千千聊起彼此喜欢的美剧,渐渐的谈到一些我们在美剧中的喜好和观察到的一些文化现象。千千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对她来说美国充满生活一切所需的向往。
「妳会跟爸妈一起看美剧吗?」
这个问题让千千好不容易露出笑容的脸垮了下来,说:「没有。」
「最近没有,还是一直都没有呢?」
「最近吧!」
「妳会想跟爸妈一起看吗?」
「我不知道。」千千想了半晌。
「如果有可能,妳希望跟他们一起看美剧,或者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吗?」
「如果他们在一起不吵架的话。」千千无奈地说。
「爸爸妈妈经常吵架吗?」
「以前偶尔吵,去年开始天天吵。」
「最近呢?」
「最近不吵了……他们分居了。」
在一个家庭中,孩子往往扮演一面镜子。若是缺少力量的幼童,可能会退缩到更幼稚的状态,以孩子最原始的方式,如哭闹等来表达他们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千千是个看事情有一定精准度的青少年,她不是幼童,在几次发现自己情绪不稳,影响课业时,会吸引爸妈的注意,让父母把焦点转移到她的身上。本来爸妈在争吵,突然为了千千,两个人又「合作」起来。千千知道这样不好,但她暂时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连结父母亲的关系。
可是最近连这个方法也失效了,千千谈到父母分居一个多月,她暂时和妈妈住在一起。
经过对谈,我了解千千具有高度自制力,她只是「演戏」,希望能挽救父母的感情。为了确认更多的信息,我请悉尼在下次咨询的时候,也务必陪同孩子一起来。
「妳的妈妈想过要找咨询师晤谈吗?除非一个人自己愿意,咨询师才能帮她咨询。」
「其实妈妈是想咨询的,但就怕遇到的咨询师不靠谱,又担心配贴标签。」
「我大致了解了。那么妳爸妈知道妳是故意『演』给他们看的吗?」
千千摇头:「不知道。」
「如果妳希望他们咨询,或许他们必须知道事实。因为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做决定,就像妳不希望父母帮妳做决定。」
我看千千沉默,对她说:「不要急着决定,妳有妳要扮演的角色,爸爸和妈妈也有。」
§第二次会谈
悉尼没来,带着千千来到咨询室的是她的父亲张扬。
和张扬寒暄一阵,张扬和悉尼年纪差不多,是位说话特别直率的人,喜欢用一笔带过的用语解释问题,好比「不就这样」、「就那样嘛!」。
谈到女儿最近一年情绪起伏大,近期还有厌学的表现,张扬不置可否:「悉尼她的问题就是想多了,不过她就是这个性,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我在千千这年纪的时候,成天不干正经事,还和老师对着干,还不那么过来了。在我看来千千乖得很,不就是叛逆期嘛!给她发泄发泄就没事了。」
张扬在对谈中说起他的教育观,而这些教育观来自他的人生经历。张扬在学的成绩一直不是很好,他对知识分子、会读书的人有一种轻蔑。他没有过人学历,靠的是在厨房苦干实干,从最基层的小学徒开始干,专做别人不做的活儿,费了多年功夫才成为城里大饭店的一位主厨。
但当我和张扬谈到千千的成绩,张扬还是露出对孩子的骄傲:「我这女儿头脑不像我,像她妈妈,脑筋特别灵光。」
「这听起来是个优点。」
「当然啦!」
「可是前面谈到你妻子时,说她老想多了,感觉又不是一项优点?」
「嘿!高老师你这个说到份上了。千千就是因为我和她妈妈综合了一下,所以既分到了妈妈的聪明,又分到了我的随和。」
这时张扬表达了他的态度,基本他前面和我谈话的目的,主要是想看看搞咨询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在他眼里靠说话赚钱的人实在匪夷所思。
「我孩子没病。」
「我并不认为千千有病。」
「那她为什么需要来这里?」
张扬明确表达他的想法,他希望今天就是女儿最后一次跟我咨询。
我没有答应他,而是说:「你不是我的来谈者,千千才是我的来谈者,如果她决定结束咨询,我会尊重她的决定。」
我再次礼貌的请张扬暂时离开,他悻悻然的走出去。
我和千千回到一对一的对谈,她告诉我:「我跟妈妈说了故意闹脾气的事。」
「然后呢?」我问。
「我本来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妈妈却哭了,说大人的事不该让孩子操心。」
「妈妈说她会好好考虑做咨询的事,但她希望爸爸也能一起来。」
「可是妳爸爸知道妳跟妈妈说的事吗?」
「我不敢跟他说。」
「怕他生气?」
「嗯!爸爸生气起来很可怕。」随后,千千露出一抹笑容,说:「还是妈妈了解爸爸。」
会谈前,悉尼和女儿一样,「演」了一场戏。她说知道张扬不可能接受夫妻咨询这件事,所以她只好想办法让张扬进入咨询室。所以她假装有事,非要老公陪同千千去咨询。
我对自己被蒙在鼓里感到有点不舒服,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可以感受到千千一家人彼此之间依旧存在很强的感情,他们并不想跟家人分开。可是就一位咨询师的规范,来谈者必须在自愿的处境下接受咨询。
咨询室房门传来敲门声,门打开,只见张扬一脸错愕,跟着悉尼走进来。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一家三口一起做同一件事了。」悉尼说。
张扬:「妳不是临时开会没空?」
「我希望我们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谈。」
「千千,妳知道这件事吗?」张扬问女儿,千千尽管有点害怕,还是勇敢的承认,知道今天的会面是妈妈的安排。
前一次还是面对孩子的心理对谈,这一刻却成为夫妻关系咨询的对谈。
§第三次会谈
张扬和悉尼一前一后来到咨询室,张扬开口就对悉尼迟到,表示不以为然,接着把话题带到这次的咨询上。
「我就只来这么一次,大家把话谈清楚了。」张扬说。
「我也想把话谈清楚。」悉尼的回应让张扬的眉心皱了一下。
「高老师,妳看看这个女人又在演戏了。」
「演戏怎么了,不演戏能让你来咨询吗?」
「呵呵,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傻大个儿是吧。」
「从来都不是。」悉尼越说越激动,眼眶泛泪。张扬看见了,没心疼的样子,在他看来,这眼泪也是演的,是假的。
「你们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吗?」我对他们抛出了问题。
「因为这婆娘又在演了,摆了我一道。」张扬恨恨的说。
悉尼支吾不语,我补充说:「悉尼她演戏,促成这次的咨询。我想这个方法可能有它值得商榷之处,但我想明白的是你们今天来咨询的动机,以及你们希望通过这个咨询达成什么目的?」
张扬:「结束这场闹剧。」
「你指的闹剧是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张扬朝悉尼高声说。
我静观着,说:「张扬,你指的是结束这段婚姻吗?」
张扬对我的说法表示迟疑,我问:「还是结束你们关系中的一些冲突呢?好比,你希望悉尼可以不再『演戏』?」
「这可能吗?」张扬蔑说。
「这是可能的吗?」我顺着张扬的问题,向悉尼问道。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悉尼回应。
「悉尼,可以请妳多说一点,帮助我们了解妳有多不喜欢演戏的自己吗?」
第三次会谈末尾,会谈进入了对于「演戏」行为背后的探索。原本悉尼并不那么愿意分享这一块,但咨询中,她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分享这一块,和先生之间的心结无法解开。尤其女儿千千在不知不觉中,模仿起自己演戏的姿态,这是她最不乐见的。
§会谈小结:脆弱,使我们戴上面具
孩子就像夫妻关系的镜子,其实每个人都可能是另一个人的镜子。千千通过演戏让悉尼进入咨询室,然后悉尼演戏让张扬进入咨询室。
这个恶性循环,要回顾到悉尼的原生家庭。悉尼的父母从她初中开始分居。有一次悉尼在学校摔伤了手臂,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父母彷佛尽逝前嫌般的合力照料她,让她重温多年不见的温暖。这个习惯,悉尼不知不觉的保存至成年。
有时候,我们为了巩固一段关系,我们会在社交中呈现出跟私底下不同的一面。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因为适当的、含蓄的表达,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但这个润滑剂使用的过度,就成了拍马屁,甚至失去我们自己。而当我们不能做自己,就会给心理带来压力。
一般而言,越是注意「外在评价」的人,越容易配合别人而「从众」。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毕竟我们也不希望隐私都被别人给看光了。
「演戏」这件事,在张扬与悉尼的关系中是一道又高又长的围墙。
悉尼用演戏达成自己的一些需要,但当演戏这件事被揭露,伤害的是张扬对妻子,以及对关系的信任感。
悉尼并不是因为不在乎先生而演戏,而是因为在乎,以及害怕分离的恐惧,让她有时不自觉,有时自觉的用演戏的方式满足内心的需要。
张扬的个性直爽,刚开始让悉尼感觉「跟这个在一起无须伪装」,而张扬也感受到学历高于自己的悉尼对自己特别温柔、客气,不像他某些趾高气扬的知识分子,这也满足了他对学历等社会价值观的自卑心理。
所以在婚姻中演戏的,岂只悉尼,张扬每每用轻蔑的口吻讥讽读书比较多的知识分子,夸耀自己的成就。他扮演成功者,但他演给谁看呢?某个角度来说,更多的是演给自己看,彷佛告诉自己:「我不差,我很强大。」
表面上,张扬和悉尼的个性貌似互补。实则互补指的并非个性迥异,而是如研究爱情哲学多年的吕建吉教授所言,「爱情像算术」,具备1x1=1的「整全性」,以及1+1>2的「发展性」,个性上的差异才叫互补。
第三次之后的会谈中,张扬和悉尼都慢慢了解自己在关系中演了太久的戏,他们对对方投掷负面情绪,在于他们压抑真实的自我,直到难以忍受。即使大吵,也没办法脱下戏袍,他们指责对方的不是,实则是害怕揭露真正的自己,对方可能会离去。因而无论怎么吵,都没有办法真正吵到症结点上,因为他们需要的不是吵架,而是被接纳的拥抱。
那我们在伴侣关系中该怎么卸下面具,用真实的自己面对彼此呢?
综合一般夫妻咨询的建议,或许你可以尝试以下几点:
一、不要给自己贴标签。悉尼的个性内向、悲观,倾向把自己贴标签,说自己是「失败者」。当我们给自己贴标签,我们彷佛就成了那样的人,实则某方面的挫折,并不意味着人生全盘的失败。婚姻中,部份的冲突,也不等于整个婚姻就「完了」。
二、接纳自己的脆弱。张扬的个性偏向外控、防御强,倾向把问题的原因归咎在他人身上,认为关系失和都是「别人的错。」如布芮尼.布朗(Brene Brown)教授所言,接纳自己的脆弱,我们才能从脆弱中看见如何提升自己的勇气,太多时候社会教导我们要「坚强」,却让我们活得不像自己。但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愿意接纳自己,我们又要如何爱自己。
三、学习和伴侣一起成长。咨询师苏珊.海特勒(Susan Heitler)博士建议夫妻之间要尽可能一起思考和行动,称其为「双赢的华尔兹」。这不但是分享彼此的想法,更是让对方了解「你不用一个人承担问题」的亲密表现。
张扬和悉尼,他们通过类似的方法解决了他们之间的矛盾,放下不安与自卑感重新接纳彼此。当他们彼此真诚相待,连带的也给予千千一个最好的典范,让她也能在个人关系中快乐做自己。
(人物及对话经适当改作,旨在探讨婚姻咨询中值得我们省思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