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之桑烦恼

1
我从幼儿园就住在这城市,高中一毕业,朋友、同学纷纷往国外跑,最不济也要跨两三个省,就我上大学还是在这座城市。十九年被老妈严加看守,逢周末必回家,除了住校从来没有外宿过,好不容易暑假又赶上她和老爸去外地开学术交流会,我还没开始偷乐呢,她就说找了林谢照顾我。

我立刻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开什么玩笑?我是成年人,需要谁照顾?”手里的黄瓜薯片撒了一地。

老妈默默看着我。我立刻红了脸,还没开始辩解,她就说:“林谢比你稳重,我们放心。”

“你们放心一个外人都不放心我?”我更急了,口不择言,“他稳重什么?一派老气横秋!最喜欢指手画脚,横加干涉,这种暴君就适合待在罗马院,到埃及当监工也不错——就是别待我身边!”

我在家里根本没有话语权,连诋毁都用上了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家伙。他今年研究生毕业,肯定忙着找工作,哪儿顾得上管我?不过我之所以笃定他不会来,是因为去年……

我讨厌想起那件事。

可我完全高估了他的脸皮。老妈再说起这件事,就是嘱咐我今天早点回来,陪她去买菜,因为——林谢今晚到!我放假的喜悦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即将出笼的小鸟被射死在小巧的金丝笼门边。连张沖跑来提醒我别忘了明天的篮球联赛,我也只没精打采地扔了个ok的手势给他。

这样糟糕的心情直接导致我把预定的回家时间推迟了九个钟头,出地铁时正赶上雨下到最大,那半条街加三分之一的巷子全是我从雨里跑过来的。

刚从浴室出来,老妈在外面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就推门进来了,一边在腰间系围裙,一边说:“林谢差不多要到了,你去接一下。”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那么大雨也没见你们接我,让我淋得透湿回来。我这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呢,你就让我跑那么老远接他?我不去!”

说完我就气呼呼地打开吹风机,把她的话和那个名字狠狠吹到爪哇国去。她生气了,直接从插座上扯掉插头,火花四溅,吓得我差点儿把吹风机扔出去。“怎么一提到林谢你就推三阻四?家里现在就你一个闲人——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噼里啪啦开衣橱、扒衣架、找衣服,心里憋足了火气。“堂堂一米八五、练截拳道的二十五岁老男人,他不欺负别人都算好的了,下个雨竟然还要我去接?……没天理!”

“没天理”三个字刚喊出没五秒钟,天上猛就炸起一个雷。我吓得头一缩,下巴撞到车椅上,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狠在心里骂林谢。

好不容易到了机场却没看到人。算时间早该到了,工作人员也说飞机是准点到达,可我左三圈右三圈愣是没找到,急得都想在大厅直接喊那家伙的名字了。打电话给老妈,半天才接起,我问是不是这趟航班,她说没错,我还没问别的,她叫着“锅里煎着鱼呢有事问林谢”就给挂了。之后再打也不接了。

我真想往大厅那直挺挺的大理石柱子上撞。我要是有他的号码,不是早打给他了?自从去年暑假我因为那件事删除了他所有的信息和联系方式后,整一年都没有跟他联系过。他自然也没联系过我。

那件事老妈肯定不知道,他肯定也不会告诉她。所以碰上老妈跟我打听林谢情况的时候,我都想办法躲,躲不开就只能胡诌。后来诌得越来越离谱,还给他诌出一女朋友来了:也是上海留学生,他校友,白富美,追了他三年,今年两人才确定关系,照片什么的您别急,他们一毕业就结婚,您参加婚礼就见着了……

老妈还真信,信完还真情实感地跟我打听:“真是‘白富美’啊?父母是做什么的?比你白吗?有你漂亮吗?……”我当时嚼着怪味豆看电视,嘴里咯嘣嘣乱响,一咬一个准:“当然,富二代,大长腿,姿容在五洲美女共聚的校园里都拔尖!”牙根痒得发酸。如果这美女做成孙二娘的包子,我一定一口把她吞了!

我越想越气,准备直接回家。反正我是来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他就是没影儿,能怪我吗?脚后跟刚旋了方向,手机突然响了。

一看是陌生号码,我就没好气地挂了。可马上又响起来,我就恼了,接起来先发制人:“大哥我现在不买房不投保险不找工作不……”

“要男朋友吗?”那端想起一个清朗的声音,明显不是电销业务员的御用腔调。

我愣了三秒。反应过来就挂电话。挂了之后还觉得不安全,嘈杂的人群里都似乎能听见胸口嘭嘭乱响。口发干,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发现面部温度过高。抬手去摸脸时,发现手机屏幕被十根手指攥得神经质地忽明忽暗。脑子短路,手下一松,手机加速掉往大理石地面。

激越的心跳猛的一停。我几次尝试弯腰去捡,浑身都定住似的动不了。当我终于矮下身时,一只雪净修长的手先一步捡起手机。

“屏碎了。”他很熟练地摆弄着手机,在我回过神来之前,灵活的手指已经翻了我全部的电话、短信、微信、QQ记录和近三个月的照片。

我一把夺过去。“林谢,你们学计算机的是不是手都这么快?!谁让你乱动我东西了?”我抚摸着纵横交错的裂痕,心疼得要命。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买的手机,顾临风代言的最新款。里面存了大量我从贴吧、论坛精心挑选的顾临风写真、剧照、PS图片, 很多都没有备份,如果手机存储出现问题……

我正低头抚摸壁纸上顾临风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心里愧疚又焦急,就听头顶传来一句:“他是谁?”一贯悠闲自若的声腔,一点儿愧疚之情都没有,隐约竟还能听出不屑。

我一下子火了。要不是他突然打来电话,说了那么句话,我怎么会慌张得连手机都摔了?看他过来的速度,肯定是打电话的时候就看到我了——他是故意说那句话的!他就是要看我出洋相!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跟他是世交,被他从小耍到大!

抬起头刚准备回敬他一句“要你管”,就听背后一人道:“你怎么突然跑这儿来了?我找了你半天!”好一把温柔动人的语声,连撒娇都恰到好处。我正想哪个男人有这等好福气,眼角就收进一个曲线玲珑的妙龄女子。她较一般女孩高出不少的身量站在林谢身边也相当和谐,俊男美女,连衣服的色调都那么登对。

皎洁的两只素手拽上林谢的袖口,仰着脸好像要和他说什么,看见林谢的眼神才转过脸,似乎刚刚才看到我:“你是桑桑吧?你林谢哥哥和我提过你,我叫苏沪安。”一脸甜笑,向我伸出手来。

我心里那个酸涩得发苦的番茄终于在这一笑之下彻底腐败,豪爽地伸出手去,热情地握着她的手摇摆。帮她拉起行李箱的时候,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正与苏沪安温语交谈的林谢说:“你刚才问什么?是手机上的人吗?……哦,他叫顾临风,我男朋友。”

2

顺道送苏小姐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司机旁边,后面的两个人聊着天,时不时发出欢笑。我在那些逃也逃不掉的欢声笑语中知晓了苏沪安的情况。

嗬,我可真是了不起!简直就是女祭司转世!对林谢女朋友的猜测竟然全对上了!

明明一肚子气,又像充了一水的柠檬汁,酸味从肚子里反到嘴里,搞得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对着老妈精心准备的饭菜也只是草草下了几筷子就撤进卧室了。得,还真没人来管我,净听外面老爸老妈亲切地跟林谢问东问西。我手里翻来覆去地揉着不知道哪本书,后来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醒来发现我竟然盖着被子,衣服却原封未动穿在身上。如果是老妈见我没盖被子,一定会把我叫醒换上睡衣。那是怎么着?我难道做梦给自己盖了被子?

听到门口有响动,我还没跑过去,林谢就开门进来,阳光洒了一身。老天,已经这么晚了?我禁不住道:“我爸妈……”

“我刚送他们回来。”他说着关上门,象征一家之主的那串钥匙在他手里哗啦啦响。
我咽了咽口水,得知父母已经不在这个城市的喜悦瞬间就消失了。但马上又挺起腰板,随随便便地哦了一声,觑空往门口走。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

“你去哪儿?”

我行云流水的动作僵住,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很有气势:“参加我们学校的篮球赛!”
“我和你一起去。”

我惊得转过身:“你去做什么?”

“那你是去做什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我近旁,“我记得你不喜欢球类运动。”

“我喜欢什么关你什么事?”我恼了,“你不去找苏小姐,盯我那么紧干什么?”

他眉眼一凝,慢慢笑出来。

我立刻别开眼。最讨厌他这种笑容,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可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当我真为苏沪安生气吗?才没有!那么漂亮又有才的女孩我欣赏还来不及呢,鬼才吃她的醋!混蛋,到底在笑什么?!

我正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门铃和他的手机突然一齐响了,我立刻打开门。外面送进来一只包裹,我一边签收一边竖起耳朵听他的对答。可他越走越远,转到卧室后我根本就听不到了。哼,一定是苏沪安邀他,用得着藏着掖着吗?一时来气,我把包裹往柜子上一扔就跑了。

赶到学校篮球场时,比赛还没开始。巨大的室内体育场乱糟糟的,也不知道都放假了他们从哪儿找来这么多人。洛海瑶伸着脖子往我肩膀上凑,要不是她拿手压着嗓子,那一把喜亮的嗓音早把女更衣室的屋顶掀翻了:“桑桑,你知不知道今天客场来的是谁?顾临风,顾临风啊!外面全是他的粉丝,比校长训话还夸张,我把我姥爷都拉来助阵了!……啊,桑桑,我太激动了!时隔三年我竟然又看见了活生生的顾临风……”

她后面一串的感慨我都没听到,只听到“顾临风”三个字我就“云深不知处”了。想当年顾临风在隔壁高中上学的时候我和他只隔着三条街,就是给洛海瑶送份资料的功夫让我碰上了这个天底下绝无仅有的温润公子。那时候他还是个普通学生,在操场上拍一部篮球之恋的课业短片。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篮球场上跳开场舞的啦啦队女孩中最显眼最漂亮的那个,风过白衫,不着一词,我就望得呆了。那时虽然仍是不喜欢篮球,却开始想做“篮球宝贝”了。想想那些裸露的胳膊腿是被他的目光笼罩,穿得稍显暴露也就没什么不能接受了。

一见到洛海瑶我就跟她分享了这个“误入人间的天使”,并预言这个男生前途不可限量。后来他真的火进娱乐圈,洛海瑶崇拜得天天喊我“祭祀大人”,让我给算算她什么时候可以和顾临风再见面。

但回过神来我立刻从这过分的花痴里嗅出了异常的味道:“他是客场的人?那就是我们的对手?你太没原则了吧?还有,让你姥爷来是几个意思?”

“我就是非常有原则才拉姥爷来的好吗?我让姥爷给咱们队加油,我给……”

我抱臂看着她,她绞缠着手指讨好地笑,最后一脸“你不是都猜到了”的表情,扯着我出了更衣室。

这套舞蹈早练得行云流水,又因为候场处那个印着“11”的白色球衣——虽然时而回应一下粉丝的热情,时而和队友说笑,更多的时候却是把目光投向场中的啦啦队——大家跳得异常卖力。那份热情简直让人分不清是在为球队而舞,还是两队其实都是在为那个男孩一双盈盈笑眼而舞。

开场舞一结束,洛海瑶就跑出去买签名海报了。我因着内部人员的关系,找了个好位置观赛。双臂架到栏杆上,下巴刚贴上去,还没看到顾临风的11号球衣上场,上臂就微微一凉。我吓得一正身,直直栽到林谢身前。

他手扶住我的腰,指尖的凉意带着微微潮润贴着皮肤就传上来。我连忙推开他。背过身时脸已经红得发黑。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我的天,如果他把我穿成这样的事告诉老妈,我还不得立刻从“劲舞团”退出?

手帕从身侧递过来,我一把拽过来,草草擦着额头、脸颊、颈项的汗珠。擦完了没处放,正手忙脚乱地想从这没一块废料、十分省布的套装上摸出个口袋来,他伸手拿回过去,又把一瓶微凉的矿泉水递过来。那温度和他的手非常接近。

小口小口咽着冰水,我身上的温度渐渐降下来。“你怎么进来的?”他能找到我不奇怪,可今天鱼龙混杂,守门的肯定不会随便放行。

他也伏到栏杆上,声音随着他的靠近清晰起来:“我说我是你……”

我立刻就猜到了,气得几乎呛死:“你又冒充我哥?!”他高中代老妈开过一次家长会,就冒名我哥,结果被留在班里给老师做帮手的那几个姑娘看见了,天天托我送情书,最后竟然找各种理由跑我家里去等他。那几个星期恨不得把我烦死,一直到他假期结束才消停。

这次难道又有人信?看门的莫非又是哪家的傻姑娘,不同姓的也能称兄妹?

他略一偏头,含着点微笑看我:“我做你哥哥不好吗?”

硬质塑料瓶也快在我手里抓软了。我真恨不得把这半瓶水都泼他脸上。“谁要你做哥哥?那么喜欢做别人哥哥,为什么不去做苏沪安的哥哥!”

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为什么又提起这个名字?平白给自己找气。可越气脑子越乱,我直接冲他道:“你跑这儿干什么?苏小姐不是打电话邀你过去?”

他略低下身来,觑近了我的右耳,雪白的耳垂在那道温热的声浪后以燎原之势点燃了耳廓、耳蜗,直透过脸骨燎红了左耳:“你什么时候成顺风耳了?”

我感到整个人粘在栏杆上时,他直起了身,只近侧的空气留着淡淡男士香水味。我眼睛好像是睁着,球场上赛况正激烈,我却觉得什么也没有看到。耳听得一声轻笑,我蓦地回过神。轻轻在脸上揉了揉,熨贴了表情,才抬起头。

林谢正注视着赛场,唇角含笑,眼梢却挑着点儿轻蔑。我顺他目光看去,就是顾临风从张沖手下抢球的英姿。那样凌厉的抢攻,顾临风眉眼仍能见出三分温润,果然水雕的公子,精髓不败。

他那样看顾临风就好像是嘲讽我,我不由就开口:“你连篮球都不摸,好意思在这儿嘲笑别人?”

他一手搭上栏杆,向我弯下腰,似笑非笑:“看样子你喜欢徒有其表的人?”

我立刻直起身子,反驳:“你凭什么说他徒有其表?难道全场有比他更厉害的人?”
“你忘了自己是哪一边的吗?”

我张了张口,还没有想好怎么反驳,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就吹响了。他从容起身,向下走去。我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搞不懂他要做什么。他在看台的最底层叫住了正从他面前经过的张沖。

那混小子爬上看台,不知道林谢对他说了什么,只见张沖的双眼越来越亮,最后被一个惊喜的大笑点燃,一叠声的感谢连隔着十三层看台的我都听到了。

我久不见林谢上来,就自己跑下去了。他靠着椅背,正悠闲望向赛场。

“你跟张沖说了什么?”我的话音几乎被对面粉丝的呼声淹没,不由皱了皱眉。

一直到欢呼声小下去,他才道:“你男朋友很受欢迎哪。”

我脸上立刻大红。刚要转移话题,他突然问了一个大出我意料的问题:“你喜欢他什么?”

我开始后悔下来了。身子在椅子上小幅度地晃动,想把这个问题像假动作一样晃过去,他的目光却一下子打过来,我脱口而出:“他好看。”

这句真是实话,我可以向对面近千名粉丝保证,我除了你们偶像的美色,什么都没有觊觎。

结果他又抛了一个差点儿砸死我的问题:“和我比呢?”

我被砸晕了。僵了半天,最后冒出一句:“他很有才华。”

林谢笑而不语。

我急赤白脸地把我能想到的关于异性的优点都安到了顾临风身上,结果每一出口都觉得是在打自己的脸。最后我急了,抬高声音道:“就算你样样都比他强又怎么样?有一样你就是比不上他,永远比不上,无论如何都比不上!”

他细了眼眸,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哦,是什么?”

我终于可以露出一个自信而迷人的笑容:“他比你年轻!”

这句话的冲击力绝对够大,笑容瞬间从林谢脸上消失。我乘胜追击:“他比你温柔,比你体贴,比你会说话。如果让他去追苏沪安,一周就可以到手;哪像你,国外七年才交了这么一个女朋友……”

发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越聚越紧,我腾地从椅子上起身。刚要跑开,突然听到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往场内一看,张沖刚刚越过顾临风投进一个球。我张大了眼。扒着栏杆继续看,正赶上张沖第二次冲过顾临风的防守,跃起投篮!

我身子一沉,撞到了栏杆上。甫一回首,林谢的目光正看过来,唇角的得意还没有淡去。场内又是一阵欢呼。洛海瑶不知从哪儿冲过来,搂着我的脖子直跳:“咱们队赢了!”我去,姑娘,你到底是支持哪方的?你手上可还拽着顾临风的海报呢!
看着本队的拉拉队员都涌上去祝贺,我觉得自己大概是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

赛后要聚餐,我正准备跟林谢说一声,他却不见了。还能怎么着?肯定又去找苏小姐了。活动期间我异常活跃,跟张沖对唱了好几首肉麻的情歌,调都跑到南太平洋了。洛海瑶伸着指头数落我:“桑桑,你太没良心了。顾临风输得这么惨,你竟然唱得这么high,算什么铁粉?”

3

回到家,我把早上签收的那份快递拿进卧室。原来是条裙子。深海蓝点缀沙粒似的星光碎片,穿上它我就是整个银河系最美的女孩。对着全身镜刚雀跃地旋了半个圈,我就卡在当地。裙摆绕在脚踝处,差点儿没把我绊倒。我扶着桌子生气地对不知什么时候靠到门框上的林谢说:“你有没有礼貌?为什么不敲门?”

他笑了一下:“你门没关。”

我莫名感到一丝冷意,看向窗户,果然是开的,应该是风吹的吧。起身去关窗户,就听他问:“喜欢吗?”

这是我最近看中的裙子,可惜国内没有售卖。正巧顾临风后援团办活动,抽取幸运粉丝,每人满足一个愿望,我就把这裙子写上去了。难道走了十八辈子霉运的我今天终于翻身把歌唱、竟然幸运地中奖了?

手底僵了一下,我立刻回答:“顾临风送的我都喜欢!”

我转过身时,林谢眼里一抹异色正迅速消隐。他朝我走来。我才发现,他眼中微微泛红。他身形不稳,在窗边扶了一下,顺势靠过来,我就被挤进两面墙的夹角了。
这么近的距离,我终于确信,他喝酒了。

我心里升起不安,刚想推开他,他道:“别认错了人。”

这熟悉又刺耳的话瞬间点燃我的怒火。我猛地抬头,他却已经走开。

他一定也想到了那天晚上!

一个一天到晚对着电脑还能保持1.5视力的人,眼睛竟然是瞎的,连从小看到大的人都能认错!

还好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但兴奋和轻松在我意识到他是去约会苏沪安的刹那消失无踪。

抹布用力擦在他卧室的书桌上,好像要从那光滑的长桌上擦下一层皮。但这样不遗余力的打扫工作也不能消减我的愤懑。我一屁股坐进桌前的靠椅里,不经意扯到鼠标线,笔记本屏幕蓦地亮起。

几乎不需要考虑,我就选择偷看他的文件。

老妈总抱怨我怎么就不能向林谢好好学习,我向来不以为意。但不得不承认,我还是跟着这个比黑客还黑的家伙学到了一样:偷看他的隐私。

一开电脑程序就问我要密码,气得我想掀桌。

鬼才知道这种心眼多得比蜂窝还密集的人会怎么设密码!想当年他买第一台电脑,我花了三天三夜想出了一个“特殊符号+数字+大小写字母”、长达三十二位的开机密码,得意洋洋地亲手输到他电脑里,还说这是我和他共用的密码。结果没半年我就因为忘记密码出过十多次岔子。后来密码莫名其妙地就记住了,却因嫌它麻烦没再用过。

可他仍然在用。

我盯着开机后的屏幕,回想他这些年更换过的机器。连我这只会拿电脑追剧的人都知道“网络安全”这个词的时代,他一个信息工程专业的人却把隐私完全暴露给我。那么多文件,他就用这同一个密码锁着,对我毫不设防。

那些目录排得非常整齐,密密麻麻的子目录我虽然看不懂,也知道是重要文件,没敢动。好容易发现一个标着“生活”的文件夹,我怕来不及看,一股脑转进自己的U盘。

洛海瑶提醒我顾临风的应援活动改时间的时候,我刚把文件下载完。随手在桌面文档留了“B市顾临风应援三日”,就匆匆出门了。

4

顾临风之所以出现在那场篮球赛上,是为即将开演的首场演唱会宣传。我们这次应援就是以打电话的形式推销这场演唱会。

活动期间我还是忍不住向粉丝团的负责人问了裙子的事。我当然没那么走运。这倒让我疑惑又不安,立刻在朋友圈发问,结果人人都说没送过。还有个瞎起哄:“要不你问问马云?”问你个大头鬼,这是国外的物流公司!

为什么会对我的喜好、尺寸了解得那么清楚?我的信息是怎么泄露的?这裙子会不会有问题?我越想越害怕,立刻就到售卖裙子的官网申诉。后来他们给了我一个号码,说只能查到这些信息。

我忐忑地拨了号码——竟然是空号!开什么玩笑?一核对才发现输错了一个数字。
重新拨打号码后,我紧张地握着碎屏的手机。这几天没来得及换屏,每次掏出手机,看看人家屏幕光泽滑亮,我这纵横交错,都有些尴尬——天知道我有多恨林谢!

拨号声响了不知道多久,我怀疑是不是号码又出问题了,那端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了?”我差点又把手机摔出去。

洛海瑶的手使劲在我眼前晃:“桑桑,你没事吧?额头出冷汗,嘴唇都在抖!”我说没事。

我到家的时候林谢不在。和洛海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次应援,一直聊到夜深处。林谢还没有回来。我不担心他,一点儿也不。可我渐渐没法隐瞒我的真实目的:我不是在聊顾临风,而是在等林谢。

当把洛海瑶对顾临风的热情也聊凉了之后,静悄悄的夜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才想起那份“生活”文档。

一打开我就震惊了。

过于熟悉的图片、文字、音乐,甚至大把大把顾临风的图片。

这曾记录了我过去一年生活的资料,铺天盖地又整齐有序地挤在这个文档里。它们来自我本人、家人、朋友、同学等的社交网络,甚至是我从未公开的网络存档……

我竟然忘了,林谢就是最黑的那个黑客。

而这个黑客的“生活”里,满满都是我。

我的学校活动、旅游、做菜,和傻白甜们交流对顾临风的崇拜,还有骗过了母亲的那个所谓他的“女朋友”……

就是这样琐碎、幼稚的东西,和他那些无比重要的资料存放在同一个地方。

只有那简单的txt文档里,写着他的心思:

“……我一直认为,人之所以恐惧,源于对事物的无知。我原本以为,在医院产房的玻璃窗外看着她出生的我,从未缺席她任何一段成长的我,已经对她了如指掌。我甚至以时间为序,安排好了和她的每一个节点……但我没想到她会哭,跑开的时候惊恐万状……于是醉酒做了我最好的伪装。在那一夜,仓皇出逃……”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鼠标。

一年前,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在将醉酒的他扶进卧室时,我摔在了他身上。他也就是在那样的近距离下吻了我……

我因为这个恨他,怕他,讨厌他,耿耿于怀至今。

可这些情绪是真的吗?

我难道不是厌恶他轻薄后没有任何解释地离开,而到此刻才发现他也在不安?

他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意识到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的事情:我不再是被爸妈、叔叔阿姨,还有他,所完全了解的那个小女孩了;而是一个连我自己有时都无法理解的女孩,情绪像胡搅蛮缠又多变的夏天?

“……我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她十二岁,以后每次见面都在假期,一期一会。每一次见面,她都好像长大了一点。我就这样等着,等了六年,十二个假期,在她十八岁生日前夜吻了她,却没想到还是心急了……

“……那天晚上,我才发现自己会怯懦。我说了有生以来最后悔的话:‘抱歉,我认错了。’我突然无法肯定自己对她的推测是否正确。我开始搜集她的资料。因为信息学认为,如果能掌握足够多的资料,你就能了解一个人,进而预测她的行为……
“我终于发现,原来……”

他没有写下去。只留了一个时间和地点:“上午八点,机场。”

“原来”什么?你到底猜到了什么就决定离开?混蛋,你宁愿相信那些冷冰冰的数据,你都不来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问问我到底……喜不喜欢你?

天光大亮,我竟然熬了一夜。

5

没洗脸,没梳头,穿着睡衣,我胡乱套了一双鞋子就冲出门去拦计程车。一位孕妇见到我的样子立刻把车让给了我,还拍着我的肩说“想开点”。我在车上不停打电话,一遍遍说“对不起,打扰了”。三天时间,我和数不清的熟人、生人联系,却只在中间穿插着给了他一分钟,真正给他说话的时间只有五秒钟。我现在要在这密密麻麻的号码里查找那五秒钟。我拨打“通话记录”里所有的号码,记下没有人接的号码,重复拨打没有人接的号码,直到确定不是这个号码,删除,继续试……

整整一路,我都没有做完这件事。

我奔跑进机场。人潮汹涌,都惊异地打量着我。我一边奔跑,扫视,一边拨打电话。还是同一个机场,同样没有看到那个人,我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那时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现在我一定要见到他!我要骂他!林谢,你就是个混蛋!

“桑桑?”

终于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刻,我哇的一声哭出来,蹲到地上。人来人往 ,我变成一道更加异常的风景。

“桑桑!”

电话那端的语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焦虑,警觉,严厉,不安,关切。

周围的骚动越发响亮,我抬起头。

他正跑过来。

我从没见他这么跑过,也从没想过他会这样跑。粗鲁地推开眼前所有的人,外套抓在手里,衬衫汗湿,胡乱扯开,掉了一粒扣子,满头满脸的汗,头发凌乱。

惯性让他没有停下来,勾着我的肩滑倒,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我被他牢牢护在怀里,毫发无损。他似乎摔着了,又痛又怒,脸上的表情非常丰富。我忍不住笑起来。抱紧他的脖子,不管眼睛还流着泪水,故意气他似的大笑。

向外走的时候,我穿着揉成一团的睡衣,披着他皱巴巴的外套;他穿着汗迹斑斑、沾满灰尘还扯破了的衬衫:像一对历尽磨难终于重逢的苦命鸳鸯。

“你不和苏小姐一起走,真的没事吗?”

“我和她一起走才有事。”我吃惊地看向他,“她和未婚夫采买婚房用品,我去做什么?”

原来苏沪安不是他的校友,她未婚夫才是他的同学。他这几天不过是帮老同学做一下婚礼筹备方面的工作,压根儿就没和准新娘见过面。但他们关系肯定也不错,不然,苏沪安怎么愿意帮他在机场和回去的路上演那么一出大戏?

我改口叫“苏姐姐”,他笑道:“不是‘苏小姐’吗?”我心虚地反驳:“怎么,你不喜欢?”

他俯身贴耳,轻轻道:“桑桑 ,我喜欢你。”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啊,原来,原来……原来我躲躲闪闪了那么久的心思 ,他早就知道了……

那日记中未完的话原来是: “……原来,她一直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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