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仲夏，大雨。
白薇守在药房，颇显无聊，索性翻出张恨水的小说读起来，刚读完第一页，便有一个影子闪进了屋，白薇抬起头，借着微光看见男人收起一把黑色的伞，他笑着说，不小心感冒了，可有药？
他身上的烟草香气让她有片刻的愣神，她喜欢烟草的味道，就好比药材散发出的芳香，她低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说，倒是有中药，可嫌苦？
她给他切脉，用手指按着腕后挠动脉搏动处，体察脉象变化。然后问他的名字，他回答说吴远，27岁，第一次来到柳河镇。她点头微笑，开了方子，转身为他抓药，口中念着：罗汉果1个、鱼腥草50克、白茅根15克、紫苏梗15克……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他索性坐在店里与她聊天。他说自己毕业于电影学院，一直想拍摄一部纪录片，冥思苦想多日，今天终于想到中医药这个国粹，希望得到她的帮助。
彼时白薇刚好抓完药，她的动作娴熟而优雅，不由得使他入了神。直到白薇回答，帮忙倒是可以，但是一切拍摄须经过我的同意。
他欣然答应，于是当下便约好了拍摄时间，两人聊了一会儿张恨水的小说，雨渐小后，吴远方才离开。
2
白薇大学毕业后回到柳河，继承了父亲的中药房，这一做就是七年，起初也不是没有羡慕城市白领的生活，但却极为迷恋药材的清香，离不得一天，如同上瘾的症状。
翌日清晨，刚开门，吴远又来到店里。他手里举着摄像机，笑着说，都说中药见效慢，你的方子却如此有效。
天色依旧是有些暗的，柳河镇很安静，店里生意寥落，偶尔有几个客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空闲的，这让白薇得以有时间与吴远攀谈、拍摄。
她给他讲关于中药的故事，比如女贞子的药名其实来自于一则动人的爱情故事。他不等她说完，便问她，日本电影里也有个贞子，不知是否有关联？她听了这话便笑了。
他的拍摄全无章法，交由白薇任意发挥。白薇虽然年轻，对于中医药却天赋卓然。她在镜头前教他分别常见的名贵药材，灵芝、雪莲、当归、何首乌……这些字眼，从白薇口里轻轻发出声来，音韵和气质均恰到好处，像是一组音律悦耳的调子。
休息的时候，吴远将相机放在三角架上，坐在木椅子上抽烟。他看着面前一身绿裙的女子，气质优雅而活泼，于是淡淡烟草的香气，连同空气中氤氲着的药材味道，都像是来自她的身体。
在他凝神看的时候，白薇突然转过身笑着对他说，这店里有八百多种药材，每一种药材都有灵性，它们是有生命的。眼神似有层层暮霭。
3
白薇气质特别，像是来自古墓派，不属于这个浮躁的社会。吴远原本是想拍摄一部关于中药的纪录片，镜头里却尽都是白薇的一颦一笑。
凌晨时分，吴远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看了一会雨，然后才打开摄像机。白薇穿着绿裙子，像是一株植物出现在液晶显示屏上，她正准备给他讲女贞子的故事，被他打断，然后她轻轻地笑了。
半夜的柳河，水声潺潺，吴远打开电脑，收到集美发来的邮件，她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和不容置喙，吴远，有好的剧本，速回。
三个月前，女友集美提出分手，条件是给吴远一个好的剧本和足够资金，圆他一个电影梦。在潮汐酒吧，集美坐在男人的腿上，性感而风骚得让吴远觉得陌生。男人姓陈，是电影公司老总。
男人与集美的事，吴远并非一无所知，因此知道彼此无望，不如做一次交换，以求得希翼的生活，喧嚣音乐声中，吴远喝完了整整一杯长岛冰茶，接过男人手里的银行卡，踏着音乐的节奏潇洒离开。
屏幕的白光晃得眼疼，吴远突然想起白薇，吴远打开窗户，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如同亲吻，密密匝匝。
吴远觉得自己要拍完这部关于中医药的纪录片，因为她是他的一个女主角，白薇。那一晚的吴远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声绵绵，心里浮现出白薇说话的样子，她的手指纤细，指甲涂了凤仙淡淡的红，在空中舞动，像是一场舞蹈。他的心里如同落了一场雨。
4
拍摄进展顺利，这天晚上关了店门，白薇带着吴远领略了柳河风情，晚上又在保利剧院看了电影，出来时，天上细雨绵绵，白薇穿了一双高跟鞋，依然坚持走路回去。途中聊起家里的事，她家里是中药世家，父亲去年过世。
白薇在半路上坏了鞋跟，差点摔了一跤，是吴远在一旁扶住了她，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感觉到她手心的凉意，她哎呀叫出声来，才买不久的鞋子，怎么会这么不经穿。吴远看了看周围，空旷的巷子里夜色朦胧，他俯下身去，轻轻地按摩她的脚踝。好在没有受伤，他抬头对她说，怎么办，我背你回去吧。
他站起身，却迎来白薇的唇，她抱着他的肩膀，点着脚尖，像蛇一样将他缠得透不过气。他将她的身体抵在青墙上，吻她的脸，她的皮肤光洁如丝绸，那星光都显暗淡了。
旧阁楼的竹床，摄像机运转时发出匀速而平和的声响，吴远对着镜头，拍摄白薇光洁的身体，她如戏中的女子，因为长年接触药材，身体似乎已经能自然地散发药材的芳香，他因此觉得她的身体仿佛是一簇花，透着万紫千红的美，散发着兰花的幽、茉莉的浓、还有桂花的甜……
吴远将那绿裙子裹在白薇身上，他伏在她身体上，将脸埋在她的胸口，像是孩童般亲吻她娇小的乳头，她瘦弱的身子，她如流水的长发，竹床摇晃时发出吱呀的声音，如同在雨水中拔节生长。她像是黑夜中的精灵，睁着大大的眼睛，头发黑黑的，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他看见镜子中布满情欲的脸，轻轻地叫她的名字，白薇，他说，你就像是一道祖传的药，让我就此上了瘾。
5
吴远打算用一生的时间来拍摄这部纪录片，他将这个决定告诉白薇时，白薇裸着身子，在房间里挥舞着纤细的手臂，她说，吴远，那么，我用一生的时间给你讲完关于药材的故事。白薇收集了很多故事，在每一个晚上和清晨，她一个个地讲给吴远。讲的时候，他们躺在阁楼的竹床上，柳河常常有雨，吴远便听着那雨声，渐入梦境。
莲花，人参、知母、当归、三七、银杏、半夏……所有的故事里，白薇最喜欢的是女贞子。
相传在秦汉时期，江浙临安府（今杭州）有一员外，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品貌端庄，窈窕动人，工及琴棋书画。员外视若掌上明珠，求婚者络绎不绝，小姐均不应允。员外却贪图升官发财，将爱女许配给县令为妻，以光宗耀祖。哪知员外之女已府中的教书先生私订了终身，又瞧不起那些纨绔子弟，到出嫁之日，便含恨一头撞死在闺房之中，表明自己非教书先生不嫁之志。教书先生闻听小姐殉情，如晴天霹雳，忧郁成疾，茶饭不思，不过几日便形如枯槁，须发变白。
数年之后因教书先生思情太浓，便到此女坟前凭吊，以寄托哀思。但见坟上长出一颗枝叶繁茂的女贞枝，果实乌黑发亮。教书先生遂摘了几颗放入口中，味甘而苦，直沁心脾，顿觉精神倍增。从这以后，教书先生每日必
到此摘果充饥，病亦奇迹般地日趋见好，过早的白发也渐渐地变得乌黑了。他大为震惊，深情地吟到：“此树即尔兮，求不分离兮。”从此，女贞子便开始被人们作为药物使用了。
吴远渐渐习惯柳河镇连绵不绝的雨，和空气中氤氲着药材的魅惑香气，他住在白薇的店里，逐渐熟悉几十种药材的名字和气味，他方才知道，有一种药材就叫白薇，生于山地。
欢爱一场后，白薇为吴远讲完最后一个故事，吴远显得心不在焉，他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然后突然问白薇，如果有可能，你愿意我离开吗？说这话时，吴远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白薇，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的梦想是做一名真正的电影导演。
一个月前，集美找到吴远。她原本是来求生子的药，在网上得知柳河镇一名叫白薇的女子医术高明，千里赶来，却不想重逢吴远。集美的性格，当然不能忍受吴远离开他后过得如此幸福。因此当天晚上并没有离开柳河，而是约了吴远在酒吧见面。
集美告诉他，陈易投资的一部电影赔了钱，已经没办法再帮他实现诺言，除非吴远答应一个条件。
离开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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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从床上起来，衣服也不穿，便光着身子下了楼。后来，那一晚的吴远什么也没做，他坐在阁楼里，静静地听着楼下白薇唱歌的声音，她优雅的，沙哑的声音。他知道她一直在黑暗中跳着一支舞，他想象着音乐如流水拂过她的长发和身子，她将手放在空中舞动，身子不知疲倦地旋转，旋转。
他在黑暗的屋子里与她最后一次欢爱，他亲吻她的头发，说着白薇，等我有钱了，再来找你，好吗？
白薇紧紧地抱着他，似乎要耗尽他最后一丝力量，他们躺在撒了一地的药材上，他闻到白薇身上浓烈的药香。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吴远看到白薇身上一层白色粉末，直到感觉到一阵厚重的眩晕，接着是口咽干燥、灼热。他方才想起白薇曾告诉他，那是一种矿物类的药材，俗称砒霜。
她说，吴远，“此树即尔兮，求不分离兮。”我要将你炼成一味药，与我永不分离。
她的长发乌黑、身姿优雅，如同一只坠入人间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