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睁眼,这个世界变了。周围的人都长着动物的头。狮子,老虎,蛇,蟑螂,也有兔子。他们一会儿冲我笑,一会儿冲我呲牙。我有些害怕,幸好,动物们还都会说人语。他们说我疯了。我说,明明是你们疯了,还反咬一口。他们越发说我疯了。算了,和这些疯子辩解什么。
我去找姐姐,她比我大一岁,爹娘去世后,她成了我妈。我要去告诉她,当心这些疯子。自从姐夫去世,姐姐独自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结了婚,生了子。但她却不老,越发能干了。
我来到火车站,人太多,都穿着蓝制服,一队队的。手拿铁锹,喊着尖亮的号子,向火车皮里撮煤,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只是这些狮子老虎们,使我分辨不出姐姐。
我站在那里,有些眩晕,姐姐一定有危险。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的肩,“你来干什么。”我一听是姐姐,赶紧回头,却吓个半死。姐姐变成了狮子。大大的脑袋,长长的毛发,张着血盆大口,尖着牙,正冲我笑。我后退一步,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说,姐,你怎么变成了狮子。大狮子温柔地说,“你生病了,竟说些疯话,跟他俩回家吧,别跟这儿添乱。”姐姐指着她的两个孩子说。天啊,一只绵羊,另一只是眼镜蛇。大狮子说罢,迅速转过身,抡起铁锹,操练起来。我木讷讷的被一只绵羊和一只眼镜蛇架回了家。
二
家?我没有家,我住在姐姐家。确切的说,是住在眼镜蛇家。她是姐姐的女儿,是我的外甥女儿。此刻,她吐着信子,一步步逼近我。吓得我向后退。她说话了,舅舅,跟我回家吧。我只好跟去,如果不去,怕她毒我。
其实,我只想留在姐姐身边,姐姐会保护我。早些年,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第一次相亲,那女孩儿很清秀,说话也温柔,声音弱弱的。姐姐回与媒人说,她太弱,怕将来身体不好。第二次相亲,那女孩儿很圆润,结实。说话很干脆,干活也利落,可是姐姐说我老实,怕以后被欺负。从那以后,总有各种理由入不了姐姐的法眼。几十年过去了,媒人很少来我们家,到现在。我年过大半百,仍然住在姐姐家。我相信她。
三
可是,姐姐变成了狮子,外甥女儿是眼镜蛇。外甥女那淘气的儿子,才十几岁,变成了蝎子。从前,他总是围绕我的箱子,瞪着眼睛看,转来转去,然后很诡异的笑。他时常出出进进,虽然没碰到箱子,但一直打箱子的主意。那箱子里,是我几十年的积蓄,钱,和金银细软。他向我要钱,出去耍,我不给,他就诡异的笑。我不放心,抱着箱子睡,半夜会看见他的脸凑过来,瞪着我,诡异的笑。再睁眼,他就不见了。
于是,我把箱子压在枕头下,藏在床下,终究不放心,我便把钱都拿出来,又放回去,加上一道锁,锁上。时常去拽拽锁,看看结实。一天,我早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箱子盖敞开,锁头是被锯割断的。我跳起来看,里面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抱头痛哭,把多年的眼泪都哭了出来。我去找那小子,他当然不承认,我去找外甥女儿,她说,一定是我自己弄丢的,她儿子什么样,她比我更清楚。
那天阴沉沉的,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好像有巨大的怪兽盯着我,诡异的笑,很怕人。但我还是跑出去。去找姐姐,姐姐叹着气,拿出一些钱,说给我花。我想哭,但没有眼泪,直咧着嘴笑。心里越难受,笑的越开心。
从此,有人的时候,我笑。没人的时候,我也笑。家人,邻居,路人,都说我疯了。马,牛,羊,狮子,蛇,都说我疯了。我说,你们才疯呢,马怎么不吃草,蛇怎么说人话。他们也笑了。
四
姐姐不再干活儿了,安心在家养老。盘腿坐在床上,装一袋旱烟,磕着大烟杆。满屋子烟雾,映着窗子,透过阳光,暖暖的。
我每隔几天,都要从眼镜蛇家走到姐姐家。那天,我就一路笑着走,大街上的人都瞅我笑,笑着说,看那疯子。我笑得更厉害,腿脚都扭起来,在马路中央,跳起了秧歌儿。开心的,世界好像充满香气。
这时,一只小白兔跑过来,拽我向路边。说太舅爷,别摔着。仔细一看,是外甥家的小孙女。我看着她,笑说,一起扭,扭起来。小白兔笑了,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白的耀眼。这样,一个疯老头和一只小白兔,手拉着手,边扭边走。
远远地望见姐姐家,我自豪的指着门前,一辆大货车说,你看见没,那一车女人,特漂亮,全是我媳妇儿。我扭得更欢了。小白兔仰头看着我笑,阳光在她的睫毛上,映出点点斑驳。
姐姐在床上,舔着她的大爪子,见我来了,也舔舔我。我怕她吃掉小白兔,便把小白兔关在门外。小白兔敲门,姐姐便要我去开门。我假装去看一下,说没人。她大吼一声,吓我一跳,出了些冷汗。那就更不能开门了。她来拉我,尖牙划伤了我,很疼。
小白兔还是进来了,在屋子里蹦蹦跳跳,姐姐没有吃掉她,我才松了一口气。姐姐说,天冷了,给我两双袜子,让我换上。于是,我把一双穿在脚上,另一双穿在手上,这样手也不冷了。姐姐笑我疯,她把两双都套在我的脚上,说怕我弄丢。可是哪有人穿两双袜子的呀,我看是她疯了。但我不敢笑,她是狮子,可别吃了我。
五
晚上,外甥和外甥媳妇儿回来了,是两只绵羊。他们见我来,总是忙着多做几个菜,与我聊天,我喜欢他们,毛茸茸的暖。
我问他们,秋天是不是该换毛了。他们说,不换,秋冻春捂。我暗自担心,难到春天他们也不换毛?这样对身体不好。咦?换不换毛,是羊自己说的算吗?我想不明白了,忍不住问一句,他们笑着没回答。
吃完饭,眼镜蛇来了。听声音就是她,从来不好好走路,咝咝地吐着信子。听说蛇怕旱烟,我随手把姐姐的旱烟叶,塞了满满一兜子。姐姐问我做什么?我悄声说,防蛇。姐姐说,哪有蛇,疯话。
眼镜蛇立着眼睛,对绵阳夫妇说,当初说两个老人,一家养一个。妈在你们家这么长时间也该换换了,那个疯老头儿,换谁也忍受不了,你们也试试,别一天净说我捡便宜。绵羊夫妇说,行,换谁都行,两个老人同意就行。我赶紧喊道,我喜欢绵羊。姐姐吼道,那就换。
我喜欢绵羊,他们家没有蛇,没有蝎子,窗户大,太阳也大,还有小白兔时常来玩。好久没有去看姐姐,我想着,狮子与蛇会不会打架。狮子咬死蛇,还是蛇毒死狮子。
六
没过几天,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小白兔,开门却见大狮子,狮子进门坐到我的床上,大声怒吼。我呆呆地坐在墙角,直到狮子磕烟杆,我才清醒过来。狮子与蛇,蝎子,谁也没有死。狮子跑了出来。可见那蛇之凶狠。狮子对我说,你回去吧。我又一下子坐在墙角。不回去,可能被狮子吃掉,回去,可能被蛇毒死,可是不能现在就被狮子吃掉!于是我回去了。
这一回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与蛇,蝎子,在一起住了十年。我以为自己百毒不侵了。可有一阵子,居然腿不好使,后来,又坐不起来了。
我躺在床上想,是不是中了蛇毒,怎么没防备呢?是什么时候中了毒呢。突然胃疼。是好久没吃到饭了,是了,我饿啊!我想狮子应该能帮我,但没有力气去找她,估计她也没有力气来。
就这样躺着,门关得死死的。我叫喊,也没有人来。天阴沉沉的,晚上的月亮大的吓人,像特大号蛋黄,我看着乌云一口口把蛋黄吃掉,咽了口唾沫。它会不会来吃我?后来,没有再见到那个蛋黄,我整日闭着眼睛。
一天,有人近到床前,朦胧的,我看见一个影子。我问,你到底是蛇还是人?她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我,说,你说呢。我看清楚了,她是蛇。我想咬死她,但张了张口,却没有力气。她伸手拨了拨我的眼皮,快不行了。
说着,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煮熟的鸡蛋黄,捏碎了塞进我嘴里,手指用力向下按,慌乱又紧张。我扭动两下身躯,想把鸡蛋吐出来。但是没有力气。鸡蛋多香啊,我好久没吃到了。可是今天,她是想害死我。不,她早就想我死了。她觉得今天下手容易些。我死了,他们会打开我的箱子,拿走我的钱。不,我的钱早就被他们拿走了。所以他们想让我死,蛇原本不吃人,但是蛇有毒。
七
外面有敲门声,听见有人低语,其声哀切。近了,女人的声音,舅舅认得我吗?我勉强睁开眼,是绵羊夫妇。我感到一阵温暖。我想哭,却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的干蛋黄。绵羊夫妇哭了,问蛇,为什么嘴里有干蛋黄。蛇哭着说,舅舅不吃饭,喂也不咽,真着急。我感到一阵恶心,想这蛇是成精了,不但说谎,还会哭。我想笑,却流下两行泪。
天阴沉沉的,是黑天吗?我有些害怕。我看见了大狮子,她在磕烟杆,屋子里烟气弥漫,有一束光射下来,白得耀眼。我说,姐姐,我走啦。我胆子小,但以后不会再害怕了。姐姐问我冷不,饿不,他们对我好不好?这都不重要了。
我身体轻飘飘的,向上升,我看见自己的躯体,他们伏在旁边哭,蛇哭得尤其悲痛,像死了亲爹。但我也听见她心里的笑。我继续向上升,他们头上的天阴阴的,下起了倾盆大雨,喧声震天,他们在等着我下葬,任由大雨浇着我的棺椁。只有绵羊夫妇冲进雨中,替我掩土,大雨如泪,在替我哭。
我笑了。
绵羊夫妇边掩土边说,舅舅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