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偶记

最近我每天都做梦,内心害怕学生生活的终结,而即将前去的深圳,对那里的生活又一无所知。渐渐地,失去学生的身份,一无所知的深圳,过往与明日的交错下,今朝的我陷入一无所有的境地中。所以将自己唯一拥有的经历,时间是从小学到大学的16年时光,地点是湖滨学校、城关镇、县一中、山西大学这4个校园,人物是这18年这4校园所遇到的大约200人。时间地点人物,混合起来,不论前后次序,不论真假虚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囫囵做梦,以致我今日困惑不能解,故作文以记之。

此番,大学毕业跟以往的毕业迥然不同。以往的毕业,不过是上了一个年级,换了一些书本,进出几个同学老师,好比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溯源而上,源自冰雪,水结为冰,冰化为水,不过是面上的一层化水结冰而以,底下是不变的。这种非大学式的毕业,自以为身在其中,为永动之循环。

大学的毕业则不同。人做事,总是凭借以往经验而为之,故排遣毕业之苦闷,可以循前人之例或自身之往事。所以初高中毕业,虽然痛苦,但排遣之道,尚有所可依。唯大学毕业,所遇之情景独一无二,以往之事均归于尘土,以后之事均一无所知。排遣之法门,寻前人而前人早不在兹,寻自身之往事,而往事无此。故高歌、暴食,全不奏效,而酒虽醉人,一则伤身,二则我之醉态,不堪于嵇叔夜甚。

大烦闷,而心内无法疏导之。似蓄洪于蚁堤,栖身于危木。终有堤溃木折之日。故烦闷而思绪愈重,思绪重而夜梦愈奇。

记得印象最深的梦,在一似曾相识校园,对平常打打闹闹的同学行凶,周边路上倒是县一中操场旁边的树,记不清是柳树还是杨树,支和叶随风而动。梦越做越深,我跟校园也越来越红,梦中的感觉颇有从南天门杀到蓬莱东路的爽快。

惊醒之后,揣摩做梦的缘故。寻常来说,做梦只有两个原因,或出于外,比如被不覆体,则梦冰窖、大风,或出于心,比如书生贪恋功名利禄,常梦玉带紫袍,醒来则只余枯笔蠹书。于外于心之外,又有神灵托梦,早如结草之梦,幻如宝玉必梦潇湘妃子而终不得,伪如孟德好梦中杀人。

思来想去,神灵托梦,荒诞不经,我更无此缘分;于外,除拿小刀破过两个西瓜之外,再无跟刀这类凶器有关的了;论心,大概是今日之毕业,就是真的毕业了。

从答辩到回家,十日又奇,同学中不乏趣味相投者,又囿于宿舍门户之隔,难凑出《十日谈》的阵容来。于是百无聊赖,孤净静寂之下,对毕业之意味思来尝去,得出结论:毕业者,学生与学校二者 之间生意两清,此乃毕业之实质,其余皆混杂人情无法评述,却与毕业不可剥离。两方之中,学校不论,学生却要抛却以往,又对前路一无所知。

我的结论是:毕业导致无往日无未来,《1984》中,老大哥是掌握了英社掌握了现在,才能喊出“谁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的口号,可是我面临毕业,无过去无未来,虽有大把大把又少得可怜的十多日的“现在”,难题只是如何消磨这回家前的时日,就像一个人如何度过大厦将倾,王朝末日一般。白天身在校园瞎转转或在宿舍宅着,毫无目的,虽然有肉体却没有灵魂,像丧尸一般,夜里心却在心田乱做梦,一矢中的,没有肉体饥渴欲望的束缚,可谓PURE之至。

悟道之门非但有坐禅、空谈、游历,所谓正道。邪法门更有有醉、睡、性,见之于《管锥编》,而此书论此三者洋洋数千字,引籍数十种。而不知于此三邪门之外,尚有梦乎?梦何常见哉!南柯、黄粱一梦为千古奇谭,使人知功名利禄为过眼云烟,纵如此,古今多少书生犹苦读不辍。明帝梦白马而佛教东传汉之腹地,佛学由此附道附儒,遂有后世佛道相争,化胡为佛又佛春秋传入之笑谈,佛道儒三者,只因明帝一梦,而三者纠葛千年,终沆瀣之,奇哉!又宝玉入秦可卿之闺房,睡梦中识十二衩,石头记之寓言不经此梦,难入红楼梦正篇,从而道尽癞僧贫道《好了歌》之意,瑰丽哉!

于所论睡、醉、性三者,《管锥编》亦有缺漏。《金刚经》鸠摩罗什说无相,佛者,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近人有好事者,由无相之字面,推演而得曰:无相无相,无好色相。所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以触目文字惊教徒心。观音三十三相,有鱼篮观音、马郎妇观音,布道时均化一绝色,诱众无妻之人。观音以读经之深浅作嫁人之准绳。有好色者马郎,历三番历练以为能与观音化身欢和,而观音飞去,只留凡体倒毙于地。马郎惜而葬之。俄而观音托梦,令马郎起坟,马郎依梦而行,观墓中。红粉不在,只有骷髅。从此大悟,大欢喜即是大寂灭,遂布佛教于被诱众人。此佛儒相通之处,孔子所曰令好德如好色者之例。非但秃头之释,黄冠者亦有以色悟道之例。

源出同地,震旦之印度教、藏地密宗之欢喜宗主,红楼梦所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三者都有享乐纵欲之氏,但中外有别,印度教、欢喜宗倡不拘名教,人即自然,放纵享乐即人之天性,人禁欲则马受羁、狼驯为狗,欲有益而不可夺之。而中国以色悟道之门,实乃禁欲,即以色欲制他欲, 以悟道制色欲。色犹欲之一种,不过能制他欲。所以以色悟道,非纵欲化为自然,实乃以欲制欲,令日后以悟道制色欲易也。

假使宝玉接手荣国府,不居于怡红院,日日都为经济所忙碌,纵“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昌黎公所谓文章者,经济文字而以,非道也。

概论之,非独经醉性睡三邪门者可悟道,梦亦可。人于四者中,泯物我之分,进而觉天下四方,我即万物,无一物不我,由无常无乐无浄无我之俗世,入常乐浄我乐土。

做的这个杀人梦,可能是我心里最不舍的记忆了。在跟同学的聊天中,总能知道自己早已忘记的过去。这些平淡甚至不愉快的记忆,早被我生活中琐碎寻常的事情磨成碎片了。只有在跟同学那不以寻宝为目的的聊天中,才能放开防备,意外的寻找到。而我视作珍宝的记忆,睡前总是拿出来,不是温故知新,只是回忆。

又有一梦是寻找徐家庆的联系方式,我初三转学到城关镇中学,他跟我同一个宿舍,上下铺,平常努力学习,某天说梦话,甚至还将《出师表》背了出来。生活中的琐事,总是乏味难以记忆。也只记得后来一同考入了岳阳县一中,却是不同班级,高二文理分科,从此就少联系。算来,中学毕业已经七年,初三的经历已成碎片,不能连成一个完整故事了。梦中却用千百方法找寻他的联系方式。由疏远到记忆再到熟知,就在即将找到的时候,梦醒了。

做了一个找人的梦,自然是出于心。可我这几年,找的人不多。因为葛震宇手机关机,周晔打电话给我,说怕出事,于是各种方法找,最后也只是找到他家附近,而没有联系到他本人。 第二个找的,就是一个岳阳的学妹,因为提前回家,想要她帮我拿毕业证。

这两个人最后都找到了,可是这个梦却没有。照梦中的逻辑,你越是想找一个人,你越是会在接近他的时候醒来。醒来之后,虽然那种怅然所失的心情犹在,但毕竟是无可奈何。后来,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梦中会去找他,可能只是在记忆的碎纸机里随便找了个人?但是这碎纸片里的人,我梦里若是真的找到了呢?恐怕又是另一番情景。

下雨了,不论跑的多快都会被打湿,毕业了,不论如何看待,我终要毕业。不同的是,我如何看待。是当成终章前奏,大厦将倾,还是当成大人阶段的一个阶梯,心想前しか向かねぇ,不能侧着头,这样就不会让后面的人看见我哭了。

慢慢走吧,即便下雨了,头上已没有东西能作遮风避雨的依靠,向前迈步,我要毕业了,只是开始对这社会一无所知而以。

文字不如照片的地方在于,照片传达的意思至少拍照片的人跟照片里的人能够明白。而写文字的人,写出的文字,连自己也不能控制所表达的意思。

达生之情,不务生之不欲,达命之情,不务命之所无可奈何。

杨广日后不在于此,今日于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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