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忆之老屋

        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写:“有一天,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

        “风声雨味”这个词用得真妙,总让我想起童年时居住的老屋。两层两间砖木结构的屋子,就那么矗立在村子中央的一个小坡上,因此视野极好,青山环抱,早晨一睁眼便能看见远山如黛。假如恰好雨后,则必袅袅蒸腾雾气,逍遥游所谓的山间野马,空气清新至极,成为我脑海中抹不去的童年记忆。

        老屋差不多与我同龄。一岁多的时候,母亲要出门打工,便把我送到皖南山区的外婆家,即今日溧阳南山竹海南面。很多年后的今天,流行一首民谣叫《南山南》,虽然此南山非彼南山,可是歌词中一句“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听得我心有戚戚,总能想起那座在“南山南”的老屋。刚去的时候老屋还在修建中,外公外婆还年轻,三个姨还没有出嫁。如今忽忽三十余年已往,老屋犹在,双祖已是满头白发做了曾外祖,小姨也在十余年前与我们天人相隔。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远山吴越第一峰石门尖默默注视着怀抱里的老屋,阅尽人世沧桑、聚散离合。

        母亲作为她这一代人中最早结婚生子的,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我这一代人中第一个孩子。因此自幼备受宠爱。然而我性格内向,喜欢独处,往往是“躲进老屋成一统”,难得去亲戚家串门。记得那时候家里的老祖宗,即我外公的母亲,做了点好吃的总唤我去吃。长大后成为一枚吃货的我小时候却总不肯去。惹得老祖宗向她的大儿媳,也就是我外婆抱怨说把我管得太严了。如今老祖宗将近百岁,身体康健,看见我依然会很开心。

        幼年体弱,外婆买来还不曾掺了三聚箐安的三鹿奶粉,一年时间把我喂得白白胖胖。平时洗衣做饭多半把我负在背上。稍微大一点,外婆就在老屋堂前一片阳光中开始教我简单的数数认字。这个模糊的画面至今仍在我脑海中,成为我最早的人生记忆。再大一点,能四处跑了,就拽着外婆的衣角,从老屋后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穿过密密匝匝而又湿润生机的竹篱去后山菜园子里;或是从老屋正门下坡,去坡下小溪、山脚水潭中淘米洗衣。外人因而戏称我是外婆的小尾巴。

        有时我也会一个人跑出去玩。自老屋后门出,沿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路,路过数棵树龄起码百年以上的参天古树,转过一道陡坡,踩着鹅卵石下到坡底,有一湾清溪自后山流下,在此盘旋后形成浅浅一方水池子。不知何时的先民还在池子旁挖了一眼井,周边人吃水用水便有了来处。站在坡底池边,两侧尽是古木修竹,凉气沁人,这是我童年第一个去处。

        仍是出老屋后门,沿着山路,途径小婆家老屋,绕过屋前那株需数人方可合抱、树冠上经常盘旋着老蛇大鸟的古树,踏上通往后山的山路。山路笔直,两侧是村民开辟的菜园,用密密的竹篱笆隔开。雨后湿润的空气润泽着竹篱,有时积水沿着竹篱流淌,形成一道浅浅细细的小溪。拨开竹篱进到菜园,小小的坡地爬满各式蔬菜,必不可少地有正在抽穗的玉米和开着淡黄色花骨朵的黄瓜。金黄色的天牛骄傲地竖起两根长长的须子,张牙舞爪地在油黑的树皮上爬行。走过这段氤氲着山村情怀的小路,就到了后山。外婆在后山辟了个园子,我喜欢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躺在园子边上的草地上,看蓝天上的白云变幻出各种形状。外婆则在不远处锄草。有时我也会往山的深处走走,高高低低曲曲折折中,满是毛竹的山上总会给你一些惊喜,或者是几只窜出灌木的竹鸡,或者是拍打着翅膀在荒芜草塘里面飞过的野鸡,又或者是路边倏忽而过全身碧青的竹叶青毒蛇。有一回,村里放羊的小孩带回来一只山龟,是在后山溪水中逮到的。我羡慕得不得了,跟着另一个小伙伴上了后山,沿着溪水翻开一片片的石头,企图寻到一只小龟。还有一次,同伴在山上发现穿山甲的痕迹,带着我做了几个简陋的机关,同样企图能抓到一只穿山甲。小伙伴还绘声绘色给我讲述了他爸爸之前抓到穿山甲的情景,让我着实兴奋了几天。后山,是我童年第二个乐处。

        第三个童年的天堂,至今仿佛如在梦里。几个断断续续的生动场景雕刻在记忆深处,然而当许多年后我试图去找寻这一处所在时,翻遍全村未能如愿,连一丝的蛛丝马迹都未能找到,好像他从未出现在这世上过。这是这样一处所在,山中必不可少的小溪流经村口留下一汪浅浅的水池后再流淌过十几棵参天大树,消失在我未曾记忆下的地方。真如歌声里唱的,池塘边的大树下,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而我和小伙伴们举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一头扎着一只塑料袋,瞅准树上唱得正欢的知了兜上去,知了就被兜进口袋飞不出来,难得有失手的时候;有时也会跟在一堆小孩后面满村找蜘蛛网,用蜘蛛网缠绕在竹竿头部去黏知了,这是在家里找不到塑料袋时的替代方法。我就是在抓知了的时候留下关于这处所在的所有记忆,连池边树下几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土屋都那么清晰。我甚至能回想起从土屋墙边走过门前院子那老黄狗慵懒的身影,以及同样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晒着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夏日独有的阳光气息,我知道这是童年的味道。

        还有第四个,那是通往大姨家的路上。大姨那时候住在另一座山的山脚下,独门独户。通过一条上上下下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路过几处小小的水潭,穿过一座可以捡拾后来成为名菜的雁来蕈的松树林,绕过一家内有恶犬的山野人家,越过几株腊梅花,就到了大姨家。这座老屋位置极幽静,视野极开阔。左近有座小湖泊,水极清极蓝,是个洗衣淘米洗菜以及钓野鱼的好地方。有年夏天,大舅带着我去那湖里游泳,完了往湖边巨大的石头上一躺,一会就把衣服晒干了。现在大姨的老家被改造成农家乐,打理得有声有色,周边几省都有游客远道来玩。白天去爬山,晚上搞篝火晚会。现在山上修了路,就是方便游客爬山。然而我小时候可没这么好的条件,曾经爬过老屋的后山,山里人称之为白杨岭的。海拔500多米,是附近最高的山岭之一。不算高,但望山跑死马,加上山中无路,最初还是在看也看不到尽头的竹林里穿梭,好不容易钻出了竹林,却碰上了嶙峋的乱石,每块都有一人多高,间杂各类灌木。手脚并用终于爬到山顶,风景却是极好,山北处是宜兴,能够看到星星点点的房子,还有一片湖泊,后来才知道是横山水库,现在也修成了风景区。在山顶一块石头上,我发现了一株柔弱的淡蓝色小花,在石头缝中顽强生长,在山顶的风中瑟瑟。我还在石头上刻下了“某某某到此一游”……山中容易积雪不化,尽管已到春天,过年时下过的雪仍成片可见。使我想起有一年春节,大雪封山。然而我不得不越过山岭回家上学。外公放心不下,穿上长筒雨鞋,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踩着齐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一直送我到了山岭上,看见下山的路已经有砍柴人清扫过才放心让我离去。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外公的腿积劳成疾,走路已不十分方便。

        再说回老屋。老屋论年头其实并不老,可我的记忆仍固执地留下了老旧的印象。进门是堂屋,挂着猛虎下山的钟堂。冬天的时候必点上一个炭盆,一家人围坐着,磕着瓜子烤着火。不时有调皮的孩子把瓜子皮扔到炭火上,燃起一股焦臭,其他人便纷纷躲开。最舒服的是把冰凉的脚对着火烤,暖遍全身,带湿气的袜子、鞋垫很快烤干,再穿便暖烘烘的十分舒服。若是逢到节日,堂屋里备起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亲戚们热热闹闹的喝酒过节;小孩子们没有上桌的资格,各自端着饭碗坐在炭盆边吃得津津有味。屋外下着大雪,屋内热气洋溢。若是夏天,外婆在堂前铺上凉席,任几个孩子在席上玩耍。这张席子载大了我,载大了两个小妹,而我和小妹又带着小弟在席上度过几个夏天,大概只有最小的小妹没有享受到凉席上的夏天。

        堂屋左边是个大房间,原先是外婆住的屋。里面摆了好大一张雕花大床,古色古香,床前还带着一张木地板。床上空间很大,铺的是稻草。晒过的稻草干干的、软软的、香香的,睡起来索索地响。我很喜欢这个房间,如果手头有本小书,或者一个小玩具,我能待在屋里一整天——小时候的我内向,亲戚所谓的不“出趟”,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宅”。

        堂屋右边是个过道,往前是座木楼梯,一个小小的楼梯间,摆满了米面以及其他杂物。这里是我的天堂,有段时间爱上自己做刀剑一类的玩具,就去楼梯间寻找合适的材料。过道的墙也有故事。有一次墙上大概两三米处一个洞里突然大白天跳出几只老鼠,把躲在墙角睡懒觉的白猫吓了一跳,瞬间反应过来欢乐地去抓老鼠吃。过了一会又有老鼠窜出来,外婆和我觉得奇怪,爬上木楼梯凑近了去看那个洞,发现一个光溜溜的圆脑袋露在洞口。原来是一条家蛇钻到墙洞里去找老鼠吃。我们赶紧找了块破布把墙洞塞了起来。乡下习俗,家蛇是吉祥的象征,可不能伤害到它。

        过道里摆了张老式的碗橱,每天早上睡醒了就去碗橱里找吃的,外婆老早就准备好了两个我最爱吃的麻球。这种面制品是个空心的面球,外表炸得金黄,撒了芝麻,吃起来外焦里嫩,香甜可口。这种小吃我至今仍很爱吃,不过现在吃的比较高级,心里裹了芝麻或者豆沙。每天天不亮,卖面食的胖乎乎的大妈喊着韵味悠长的“油条、麻团”,挑着担子进村了。担子里用棉布盖着各种面食。沿着山路一路叫卖,到我们村时已剩不了多少了。因为经常买,胖大妈都认识我这个喜欢吃麻团的小孩子了。

        过道往后走,就到了灶屋。灶前摆了一口水缸,存的水最开始是从山下水潭挑来的,会有红红绿绿的水虫在水里一弹一跳。后来在后院打了口井,井壁用石头垒砌,干干净净。山里的井极深,从井口往下看一眼,很有幽深的感觉,一点都不怀疑这井通着龙宫。且凉气袭人,出的水极清冽甘甜。我口渴了,就直接用漂浮在水缸上的铝瓢舀水喝。灶上普普通通,有一个铜质的砌在灶里面的水壶,山里面烧柴,火头旺,做饭时顺带就把水烧开了。这小器具叫做“铜井管”。家人常开玩笑逗我:你长大了养不养外婆啊?养。用什么养?铜井管……外婆扎着围裙,在氤氲的水汽中给我做可口的饭菜。那时候挑食,外婆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常吃的有炒粉,把米粉炒得焦黄,吃的时候拿水一冲,放些糖拌成迷糊,味道很是不错;还有炸鱼,山里面不常见到鱼,切成条,拌上面粉,入油锅炸得焦黄疏松,趁热吃刚好,但我更喜欢放凉放软了吃,吃起来更有嚼劲,雪白的鱼肉十分可口;还有油渣,山里人习惯自家喂一头猪,过年杀掉吃肉,谓之杀年猪。自家喂的猪熬出来的猪油很香,熬猪油剩下的就是油渣,是很好的炒菜辅料,刚熬出来的油渣酥脆,我最喜欢啃边缘上的那一缕廋肉。

        灶后原先好大一块空间,有时外公会在那做做手艺活。用柴刀熟练地把毛竹破成细长纤薄的竹篾,长满老茧但是灵巧的手穿针引线般把篾条揉来搓去,一个簸箕、一个竹篮很快就成型了。这真是艺术!后来外婆在灶后搭了张床,有段时间我整天赖在床上,看大舅给我的《吹牛大王历险记》。

        过道往前,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木楼梯上楼,楼上分成两个房间。两个姨未出阁时一人住一间,两个房间之间有门联通,却是小孩子们玩躲猫猫的极佳场所。楼上用的是木地板,透过地板缝缝能清晰地看到楼下的堂屋。有时候我和小妹抢电视看,两个小妹联合我往往抢不过,赌气躲到楼上去,又舍不得不看电视,就趴在地上透过缝缝偷看。晚上睡在房间里,一盏小灯泡摇摇晃晃吊在半空,仅能照亮一小片地方。隔壁房间挨着西边的墙,高高的墙上开了极小一个窗,或者说气孔更合适,到了晚上更黑。这时候我就只敢躲在床上不敢动。床后是一片黑乎乎的空间,没有地板,只架着几根木头,放了很多杂物。其间很多老鼠,夜里睡觉能清晰地听到老鼠在木板上跑动,轰隆隆地过来,呼啦啦地过去。房间的墙上贴了彩照,有模特骑摩托车的相片,梳着八九十年代时髦的卷发;也有穿着裙子旗袍的好看女模特,相片上印着“丽人行”。房间里摆了张书桌,一把有点年纪的藤椅。我在这把椅子上度过了许多欢乐的时光。有时候是坐在阳台上看书晒太阳,常看的一本书是姨的中学古文课本,从这里我接受了最初的文学启蒙;还有一本是八九十年代常见的毛衣针织大全,里面有好看的小孩、男女模特穿着各式好看毛衣的照片。有时候是坐在书桌前画我的小人画,最常画的是蚂蚁扛着根长矛,还有直升飞机——这是看了《舒克和贝塔》,还画坦克——这是看了《加里森敢死队》,自得其乐,乐在其中。小时候我酷爱这种绘画游戏,画得多了竟然摸出门道来,村上扇子厂里给扇面描画的画师见到了,说要教我画画,然后,因为我懒,就没有然后了。

        在楼上屋里能看到远山,当然也能看到楼下院子里的两座小花圃。一左一右,对称摆开。各自都极小,大概都只有十几平,但是种满了花,喜爱园艺心灵手巧的外公把花圃照看得很繁盛。有花骨朵大红似大号鸡冠的鸡冠花,有书本上写的打碗碗花,有攀爬在其他花枝上的淡蓝色的牵牛花,还有腊梅、夜来香、月季。最多的是洗澡花,又叫胭脂花,一丛一簇几乎开满了两个花园。花骨朵鲜红,也有极少嫩黄的,可用来给手指甲着色染胭脂。取少许花朵捣烂了包在指甲上,过一夜指甲便染上了嫣红。我却喜欢玩花的果实,包裹在骨朵里面的一颗颗黑色的小圆球,拿来“打仗”用是极好的。四时四季都能看到鲜花,闻到花香。我尤其喜爱冬天下雪,自从看了《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冒雪骑驴过小桥那段,就喜欢去看嫩黄的腊梅枝上堆砌白色的雪花。可以说,这两个小花圃给了我最初的古典美学的教育。

        除了这两个小花圃,老屋边上还有两处植物给我留下童年的欢乐。一处是棵枣树,记忆已不深,大概很早就不存在了;一棵是杏树,在屋后一处小土坡上。到了成熟季节,我和小伙伴会去树下打杏。小伙伴爬到树上使劲摇晃树枝,成熟的金黄的杏子欢快地拥抱大地,我就在一边巴巴地等着。我至今再未吃过如此美味的杏子了。

        我在老屋度过了我的童年以及大半个少年。现在外公外婆随着子女搬到了山下,依山傍水建了新房。学生时代,我每到假期就去度假,那就是另一幅同样精彩的画卷了。再后来,毕业了,工作了,在陌生的城市打拼,很怀念老屋,怀念无忧无虑的童年。老屋于童年,童年于我,真得很像沈从文在《从文自传》里写的: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然而终究我们要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

你可能感兴趣的:(三十而忆之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