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相识，是很平常的。不过是邻班的两个人。
周世明，脾气臭臭的，个子高高的，喜欢将细碎的刘海搭拉下来，遮住眼睛。脸上有不少的青春痘，使整张脸看起来坑坑洼洼的。
其他男生不太喜欢跟他一起玩，因为他太高。女生也不太接近他，因为他不大笑，看起来非常憋闷的一张脸。似乎学习不太好，但亦不是一个捣乱的角色。
林小福，是妈妈给起的名字，道理很明显，祈求她有小小的福气就足够了。
林小福脑袋不太灵光，成绩排后，人稍微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一点小事就能笑得人仰马翻。但乐观是她的优点，她从不抱怨家庭的困苦，周末暑假常冒充大学生打零工，替大小公司搞各种的调查。
体育课上，林小福跟一个女生打羽毛球。一个用力，球飞到了旁边的杨树上。
她一次次地起跑，挥舞着球拍妄想排到那球，球却还是悠然自得地在数值是行随风微微颤动。只能站在树下，叉着腰。
冷不防手里的球拍被一个男生劈空拿走。只见他，轻轻踮起脚，伸手一挥拍子，球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她还未来得及说声谢谢，男生已经跑开，依然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上体育课，都会看见他被体育老师罚跑步。由于对他生出了好感，因此每次看到那个体育老师，总感觉他一脸恶相。
Two
周末的KFC餐厅，林小福将桌上的可乐杯以及剩下的百个汉堡收拾到托盘里。一个小孩子冒冒失失地冲了过来。她避让，不小心倾斜托盘，杯里小半未喝完的可乐，就全部倾洒在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跳了起来，一只手揪住了林小福的头发，声音高得全餐厅的人都能听见：“你个死丫头，知道我的衣服多少钱吗？”
林小福缩着脖子，一个劲地道歉，值班经理亦过来道歉。但那女人却不依不饶。
小福终究是年少气盛：“我已经说了对不起，大不了赔你干洗费好了。
她的话音刚落，一记响亮的耳光过来，脸上火辣辣地疼痛起来，眼泪也迸了出来。涉世未深的林小福，脑袋一下子就糊涂了。楞了几秒，才感觉到那极大的侮辱，她顺手拿起女人桌子上的满满的可乐泼在女人的脸上。
那女人似乎未料到小福居然敢这样，一只手又抬起来。小福抱住头，等待那一巴掌落下来。
结果，那一巴掌迟迟没有落下。她惶恐地睁开眼睛，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一边用手扣住女人的手腕，一边甩出几张粉红色的钞票：“够你洗衣费了吧。”他又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手腕，“手又痒了？”
那女人讪讪坐下，亲昵地说：“明明，来了？”说着就去抚摸他的头发。
他头微微一偏，坐在她对面：“那是我的同学，不要为难她。”然后他点了一下林小福的脑袋，“笨蛋哪，以后见我妈一抬手你就跑开。”林小福嘴唇颤动着，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小声说了谢谢，匆匆跑到洗手间的大镜子前，看自己肿胀的半边脸。
林小福请假之后，把衣服换好。幸亏是深秋，可以用长长的围巾包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低着头走到前台时，胳膊突然被拽住，手里多了一塑料袋的碎冰。
“把脸敷一下，我妈的巴掌很厉害的，我小时候挨过不少。”
林小福眼窝里有热热的液体在流动。默默走出去，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用冰轻轻地烫着自己的脸。
第二天，在学校的走廊里看见周世明，他看起来脸色臭臭的，仿佛别人都欠他钱。
林小福忽然“扑哧”一笑，是不是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都喜欢装酷呢。
她笑的声音不小，周世明回头看她。她感觉到他俯视的目光，跟走廊东边初升的太阳散发光芒的角度一样，都是斜斜的，照在她的脸上。
进教室以后，林小福就翻开数学书，找到三角函数那一章，开始念念有词。
恩，我的身高是160，刚才我们之间的距离是......
她伸出双手比划着，大概是50到60厘米吧，我的眼睛到他的头顶的角度大概是30度吧.....
几分钟后，林小福懊恼地拍脑袋，笨死了，怎么还是算不出他有多高？
Three
万圣节哪天，轮到林小福在KFC外面召集小朋友并教他们跳舞。这是她所喜欢的，虽然没有进过正规的舞蹈学校，但临摹能力很强，看起来还是象模象样的。
一群小朋友唧唧喳喳地跟她学跳舞，有几个甚至跑到身边，很卖力地扭动小屁股。
林小福笑得很开心。虽然脑袋有些笨，但穷人家孩子早当家，她当然没想过自己的出路。考大学看起来很难，又没有其他擅长的本领，但她和小孩很容易相处，或许以后会进一家幼儿园吧。
音乐结束后，她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这样想。
或许有些出神，抬脚回KFC时，林小福不小心踩在一个女人的脚上。
说对不起的时候一下子又楞住了，脑海里闪出这样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旁边，周世明手里的钥匙被他抛起又接住。他妈妈为了打破尴尬气氛，连忙笑脸客套：“今天是明明生日，一起来吃饭吧。”
林小福偷偷指了指几米外的值班经理说：“我还要工作呢。”走了两不又忽然一拍脑袋，急急转过身来，“噢，对了，生日快乐，周世明。”
晚上十点钟，林小福瑟缩着匆匆跑去赶最后一班车的时候，冷不防有人拍她的肩膀。因为太全神贯注地赶路，所以就很凄厉地叫了一声。
从仰视他的角度已经可以判断出是周世名，她拍着胸口：“吓死我了！”
周世明从背后掏出一个面具在林小福面前晃了晃：“胆小鬼，这个怕不怕？”
林小福伸手拿过去，在脸上比划一下，一只手做出仿佛要飞翔的样子：“我——就是传说中的仙蒂瑞拉！”
换来周世明闷闷的一张脸：“仙蒂瑞拉是谁？”
“就是——”话到嘴边，她又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谢谢你祝我生日快乐，请你参加party。”
“会很晚的，公交车早就没有的了，打车又太贵。”她颇有些踌躇。
周世明掏出钥匙，亮晶晶的，在她面前晃动：“我有车呢。”
Four
酒吧里有戴着各式假面的男女。林小福稍稍喝了一点饮料，便专心致志地盯着旁边的水族箱，里面有色彩斑斓的鱼快活地游来游去。她想起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从小就特别喜欢热带鱼，可是妈妈说，小福，等你长大再买好不好？林小福渐渐长大，明白事理，于是不再纠缠要热带鱼。因为水族箱的水必须是恒温的，一个月的电费大概就要几百块。鱼也有等级之分，有很便宜的小金鱼，在小小的玻璃缸里游戈，也有那贵族一般的龙鱼和地图鱼，缓慢地呆头呆脑地，沉沉坠入温暖的铺满贝壳的水族箱底部。
周世明问她：“瞎看什么？”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没说话。
周世明冷不丁冒出一句：“为什么不说话，我帅呆了吗？”
她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臭美吧，你满脸的痘痘。”又说，“你的生活环境很优越啊，跟这些热带鱼一样。”
周世明不再说什么，她亦低下头，一切似乎有些梦幻。只是因为她把自己绣的十字绣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周世明，就来到了这个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周世明居然是一个富家弟子。他身上的死贵死贵的名牌原来是真的，这个酒吧是他妈妈开的，没有VIP会员卡是不允许进来。
自己难不成真的成了灰姑娘仙蒂瑞拉了？她拍拍脑袋，看了看手表，近午夜了。刚才借了周世明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说晚些回家，妈妈心疼地说，炉子上还热着粥，为她留着。
周世明开车送她回家，车上放着一首曲子，很让人安心的旋律，听得出是用吉他弹奏。
周世明用很骄傲的语气说，我弹的，然后录下来，是不是很棒？
唔，林小福含糊其词。
下车时候，她把面具还给周世明，道谢。他轻轻扣住她的手腕：“陪我聊会吧。”
林小福坐下，却是沉没蔓延。周世明低着头，很是寂寥的样子。于是她开口：“很寂寞吧？”
“恩。每年生日，没有朋友来庆贺，妈只会请吃饭。今年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明年我会绣一个更好的给你。”
“妈不让我跟同学深交，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太多我的事情。她离了四次婚........”
林小福愈加地哑口无言。
“我一个人住在一套房子里，很空旷。”周世明的头伏在了方向盘上，车发出一阵一阵凄厉的叫声。
立刻有人开窗叫骂：“这么晚了，他妈的，还鸣笛，招鬼呢。”
林小福连忙去扶他的头，一把摸到他的脸，凉凉的。她一阵心酸，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
“没有人知道，周老师是我的亲爸爸。我从小跟着妈。她每次结婚，我都是自己住，从十岁开始。”
林小福张口结舌地问：“哪个周老师？”
“每次上体育课我都故意出乱子，他也不生气，只是罚我跑步。”
林小福就想起对体育老师的暗暗仇恨，也忽然想起他每次看着周世明在操场上一圈圈跑的时候，脸上似乎有种很特殊的表情。
现在想来，是萧索，也是埋在心底的疼爱吧。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健康地在跑道上跑得很远，或许他心里觉得开心呢，虽然这孩子被那样的母亲一直带着。
第二天早晨，林小福远远看见周世明高高的个子从校门口晃进来，她就迎着笑脸准备打招呼，却看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笑容于是僵了一半，别的同学说得还真的没错，他真是一副很臭屁很欠揍的样子。
林小福的脚在周世明身后抬起做出要踢他的姿势，他却忽然回头，双手抓过来吓唬她。
小福仿佛没了呼吸一样，因为那么高的一个人逼地靠过来，有种非常压抑和心跳的感觉。
他在她耳边说：“傻丫头，真是个傻瓜。经常看见你笑得嘴巴咧到耳朵边上，哪里来的这么多快乐的事情？”
知识他们最后一次如此靠近地面对面，也是林小福最后一次如此近地用心丈量周世明的高度。
Five
后来，就再也不见周世明。林小福故意绕到邻班去探头探脑，就是不见他。他本身就没有朋友，所以有一天他突然不见踪影，也没有人去追根问底。
学校的传达室来了一个包裹，写着“林小福亲启”，地址是北京。小福满是诧异地打开，里面是一部崭新的手机。
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字是细瘦冷峻的：“我到北京了，进了模特培训学校，这是我妈早就安排好的路。她几次三番地结婚离婚，就是为了给我安排一个她希望的未来，我无法抗拒。有时间给我发短信吧，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林小福嘴角咧了一下，那样高的人，不去做模特，还真是浪费。不知怎的，想起他第一次用球拍帮她把羽毛球从树上拍上来的情景，居然有些心酸。体育课上，再也不见那么一个瘦高的人跑来跑去。
所幸，还有手机可以联系。周世明说，老师要求很严格，每天下来骨架跟散开一样。
林小福鼓励他，热带鱼，不怕苦，要加油，总有一天你会璀璨闪亮的。
周世明亦鼓励她，要努力，考上大学。
林小福就有些丧气，她真的没有学习的天分，刚刚结束的摸底考试，她又是榜尾。但是她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她说，即使没法上大学，但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周世明回给她：傻丫头，你不是喊我热带鱼吗？你呀，你是一棵在什么地方都能生长的仙人掌。
Six
新年过后，春天渐渐来到，林小福开始喜欢到书城去看一整天的书。
有时候呆呆地坐在那里，靠角落里那个庞大的水族箱。热带鱼在摇尾，她把脸靠近，眼睛对着热带鱼，不禁想，鱼也会有忧伤吗？
她收到周世明的短信，说他开始登台演出了，亦寄来一些他的演出照片。光怪陆离的T型台上，他看起来脸庞光滑了许多，眼角眉梢开始显露出做明星的潜质。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说参加了一部青春偶像剧的拍摄。因为剧中有个男主角篮球打得很棒，个子又高，所以找到他。其实，他接着说，是我妈出了不少钱。
林小福回：“我还没见过你打篮球呢，看来要在电视中看了。等你出名之后，我要写一本书，名字就叫做《我和热带鱼不得不说的故事》。”她自己都笑喷，什么跟什么呢，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很久之后，周世明才回短信：我改了名字，我妈找了算命大师，新名字叫做周天启。
之后很久再没有收到他的信息。
林小福和女同学说说笑笑地去买饮料，蓦然发现饮料店门口贴了一张宣传画，上面那个人看起来有点面熟。
因为略略的近视，林小福把眼睛贴在画上来来回回梭巡，终于发现那三个很小的字——周天启。
喂！林小福狠狠地拍同学的肩，看，这是谁？
同学仔细看了看：“咦，好像是周世明哦。那么闷骚的一个人呢，哎呀，这世道.....”
结果是林小福发挥了死缠烂打的功夫跟饮料店老板要来那张宣传画，贴在她狭小的房间里。拨打周世明的电话，仍旧是停机。她长叹一声。
高考，林小福果然没有考上大学，她开始做兼职，读夜校，自学幼师课程。
后来，慢慢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周世明饰演的偶像剧，一个很酷很高里秒年6上有些青春痘的男孩子；看到他出了单曲，筹划第一张专辑；也看到娱乐节目采访他，他这样讲：我年纪还小，专心事业，从来没有恋爱过；看到杂志上对他的介绍：父亲在他小时候抛弃了他和妈妈，是妈妈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
林小福边看边笑，笑得咳嗽不已，眼睛呛出眼泪。
Seven
林小福从报纸上看到周世明要到本市书城签名售带。那天却突然下起了雨，冒雨去了书城，到的时候签售会已经接近尾声。
她像落汤鸡一样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人戴着墨镜，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一些。嘴唇张张合合，林小福却无法发声。
林小福看见周世明站起身来，似乎要离开。她终于喊出一声；“热带鱼！”
他看见她了吧，他转过身欲走过来。但是他被拦住了，很多人将他拦住。周世明的妈妈和另外一个女人向她走过来。
那个女人揽住林小福的肩膀说：“我是周天启的经纪人，叫我张姐就好了。”
在咖啡店，林小福双手捧着咖啡，肩膀瑟瑟发抖。
张姐说得没错，他还是个新人，暂时不应该恋爱，他会有更好的将来。他所有的宣传资料都是由她一手操办的，在娱乐圈里，有些事情，不得不这样。她还说，林小福，你如果真的喜欢他，你就应该爱护他，不要给他负面影响。
周世明的妈妈和张姐临走的时候，她亲切地喊：“小福，跟我过来一下。”
林小福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刚走进洗手间，一个耳光响起：“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林小福措手不及，本能地捂住脸。又是一耳光，可惜的是，再也没有人给她冰块来敷脸。
林小福的眼泪还未流出，周世明的妈妈的眼泪已经流出：“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的前程。”
林小福的胸中有一股无法言语的酸痛，她用左手轻轻捂住左胸：“不会有人，成为他的绊脚石。”
林小福在擦费店里坐了很久，直到短信的提示音响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仙人掌，对不起，没能上前跟你说话，原先的手机卡给张姐仍掉了。本来想跟你一个京戏。可是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由自主。在别人眼里，我母亲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她为了我付出那么多，我没有勇气令她失望。我惟有按照她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去，出人头地。期望你，不要因为那些宣传材料轻视我。
这场雨，下得无比惆怅，林小福忽然想去看望一个人。
当天晚上，便是周世明，哦，不是，是周天启的歌友会。林小福和周老师并肩站在这个城市的喷泉广场上，跟很多人一起，看着大屏幕的直播。她转脸看见周老师平静的面容，便把眼泪忍了下去。于是知道，周老师从心底里深深爱着这个儿子，尽管他内心痛苦。
宽大屏幕上的周天启，不再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是一个英俊的新星。节目的最后，主持人问他：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子？
林小福看见他的那张脸，似乎有些怅惘；喜欢的女孩子，不会太漂亮可，也不会太虚荣太精明。她应该有些傻里傻气的，很坚强，不会怨天尤人，能吃苦，像一棵仙人掌一样。应该会点手工，可以给我绣个十字绣做生日礼物......
周老师短暂地抱了一下林小福：“小福，很谢谢你，希望你不要太伤心。”
林小福将手机后盖翻开，取出手机卡，轻轻抛向身后。眼泪终于缓缓流下来。
大概，大概，伤感是有的吧，淡淡的惆怅，如缕缕青烟，挥之不去。不是那噬骨的感伤，又不是永生永世不再见面，只不过是，他在荧屏里，她在屏幕外。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彼此走着彼此的路，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方，各自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