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山雨欲来
1.谁来当老大
万历二十一年,古勒山以少胜多大败九部联军后,努尔哈赤建州女真声威大震。
同年年底,努尔哈赤赴北京朝贡,这是建州女真第二次朝贡。
这一年明朝并不安生,距离辽东半岛近在咫尺的朝鲜半岛爆发了抗倭援朝战役,大量的明军尤其是辽东军被派往朝鲜战场,客观上在辽东形成了一个军事真空带,明朝在辽东的力量尤其是军事力量在近几十年中跌落谷底。
也就是这一年的年底或者是第二年,有人表示愿意带兵为国效力,主动请缨请求前往朝鲜战场。
没有命令,自己要去;兵,自己的,不需要朝廷招募;武器盔甲,自己的,不需要朝廷准备;管吃管喝不要人工成本,这好事哪里找去?何况还是打仗这种卖命活。
按照吴思先生“血酬定律”理论,打仗这种不一定高回报但绝对高风险的暴力活动,如有第二选择绝对是要避免的,给钱都不去,这还有不要钱的?
这个人我们知道,是西南杨应龙。
其实除了杨应龙,还有一个人:
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的申请据说得到了兵部的认可,明朝方面也基本同意,女真兵战斗力强,距离战场距离近,这些都是优势。
可有一方面反对,那就是东道主朝鲜。
除了不会打仗,一打起来兵败如山倒,朝鲜高层在其他方面异常活跃,从祖承训领兵赴朝朝鲜方面要求明军指挥权,再到不负责明军粮饷,现在就是对待努尔哈赤。
不是反对,不是一般的反对,是非常、强烈的反对,表示“宁可朝鲜遍地坟,女真兵也不能来”。
在朝鲜的强烈反对下,努尔哈赤率兵赴朝计划夭折。
虽然没去成但明朝上下看到了努尔哈赤的忠心,万历二十三年努尔哈赤被授予龙虎将军。
龙虎将军,正二品,是明朝对于少数民族首领最高的封赏,之前哈达部的王台就是如此。
万历二十五年,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四部宣誓,双方拥抱和平;同年五月,努尔哈赤第三次朝贡;七月舒尔哈齐代表建州第四次朝贡,也是舒尔哈齐第一次朝贡。
万历二十七年,高淮来到辽东;同时努尔哈赤对内创订满文,是为无圈点满文即老满文,对外消灭哈达,俘虏哈达首领孟格布禄,不久斩杀。
觉昌安塔克世王杲时代的女真霸主——哈达部就此成为历史,海西女真四部变成了三部。
两年前双方宣誓的和平,实际上以哈达的结束而结束。
万历二十八年,老帅李成梁再次担任辽东总兵;六年后李成梁放弃宽甸六堡,同年努尔哈赤被蒙古喀尔喀五部尊为“恭敬汗”。
在前一年,努尔哈赤与朝鲜的通信中,出现了努尔哈赤自称“建州等处地方国王”。
其中意味,似乎可以用之后的事实来解释。
万历三十五年,努尔哈赤消灭辉发,海西四去其二。
万历三十六年,在首辅朱赓等人弹劾下李成梁卸任辽东总兵,年末十二月努尔哈赤和弟舒尔哈齐进京朝贡。
这是努尔哈赤第四次朝贡,是舒尔哈齐第二次朝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朝贡,不过不是努尔哈赤而是舒尔哈齐的最后一次。
在此之前,建州女真对内发展对外扩张,一片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之景。
平静了太久,生活还是需要一些风波。
万历三十七年三月,距离北京朝贡之旅刚刚过去三个月,建州女真异变陡生,努尔哈赤的亲弟弟、建州女真的二号人物、从十三副遗甲起兵开始坚定跟随努尔哈赤立下汗马功劳的舒尔哈齐被免去一切职务,解除一切权力,幽禁。
两年后,舒尔哈齐在幽禁中抑郁致死。
舒尔哈齐之死是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过程中统治集团内部爆发的尖锐斗争之一,也被认为是清初三大疑案之一,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为后来清朝统治者所避讳,但其对于当时之影响却是极大的。
是什么驱使努尔哈赤对自己的一奶同胞下如此狠心?是利益?是野心?亦或是嫉妒?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这就要从万历三十五年三月份的一场大战说起。
东海女真,我们习惯称呼它为野人女真,他的名称代表了他的经济发展程度。这个女真阵营地处黑龙江下游流域,离辽东地区比海西女真建州女真更远更北,所以发展水平和文明程度更低。
东海女真的一个小部落请求归附努尔哈赤,按照惯例这个部落将会成为建州女真的附属,努尔哈赤派弟弟舒尔哈齐、长子禇英、次子代善等统兵三千前往接应,也就是护送,就跟古代押镖似的。
女真地界,向来不安生,成天打仗,大部落和大部落打,小部落和小部落打,大部落兼并小部落这是家常便饭。
对于此行,努尔哈赤没多想,一个呢是自己现在有名气,早已不是“无名常胡”,官拜大明朝正二品龙虎将军一职,手底下两三万精兵悍将;另一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就是这一路只路过海西女真乌拉部的防区。
以前,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是死敌,现在呢,也是死敌,不过对于乌拉,努尔哈赤还释放新的。
为什么?
因为乌拉贝勒布占泰这条命是努尔哈赤给的。
古勒山一战,布占泰被抓了俘虏。
后来海西四部和努尔哈赤议和,布占泰也就放回乌拉部。
可是乌拉的首领满泰,也就是布占泰的哥哥,一辈子没什么爱好,唯独对色这个字情有独钟。
玩就玩吧,毛病还和曹操一样,就喜欢人妻。
曹丞相是事实告诉后人,玩人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生命。
曹操侥幸逃脱,但满泰不是天赋异禀的曹操。
也不知道是玩弄谁的老婆,被人家丈夫杀了。
满泰一死,乌拉没主心骨了,布占泰一回去,顺理成章,成了乌拉的大贝勒。
一当上贝勒,布占泰立马和建州交好,自己先后娶了舒尔哈齐的两个女儿努尔哈赤的一个女儿,同时把满泰的女儿嫁给努尔哈赤。
嫁给努尔哈赤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14岁后来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的生母阿巴亥。
双方是亲上加亲再加亲,关系复杂的不能再复杂,阿巴亥管布占泰是叔叔,努尔哈赤娶了阿巴亥,那也是叔叔吧;可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布占泰是努尔哈赤的女婿,这关系,一个侄女婿兼岳父,一个女婿兼叔父。
布占泰呢,是到这里讲到那里讲,到哪都说,一张嘴就说“没有努尔哈赤就没我布占泰”“我要报恩”;有点好东西立即送给努尔哈赤,那整个把努尔哈赤当爹一样的孝顺。
还能有什么不放心?
舒尔哈齐禇英代善一行护送着到了乌碣岩(朝鲜钟城府)地区,说咱干脆别走了。
怎么着?
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前面路被挡了,挡路的是人,一万人。
一万乌拉骑兵,那样子严阵以待,等候多时,摆明告诉建州女真,明天的现在就是你们的生日!不,祭日!
身上的铁甲,手里的武器,在月光铺洒下泛着一层光,仿佛透着森森寒气。
这禇英代善就和身边的将领们商议该怎么办。
这正好是个晚上(夜阴晦),点点月光,可突然军旗上亮如白昼,就跟个小太阳一样,众人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古人,对于鬼神这种东西,是很崇拜的,孔老夫子都是“敬而远之”,打仗前占卜从商周就有,造反的时候拿个小纸条塞鱼肚子,吃鱼的时候一拿,诸如此类,也是特色。
商议作战的时候,舒尔哈齐一言不发;一出现这种情况,舒尔哈齐却显得很积极:
“我跟你们爸爸征战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场面多么艰苦的战斗,我都见过。可唯独没见过这个,凭借我多年的经验,此乃大凶之兆。”
“所以,咱们还是退兵为上。”
禇英和代善一看二叔,你是逗我们玩呢?敌人就在前面,你告我们说不打?你不打人家人家不打你啊?
舒尔哈齐就在旁边不停的唠叨,“这是大凶之兆”“我们就三千人,形势不利”“我们快撤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禇英和代善就纳闷了,自己这二叔怎么胳膊走向外拐?
结果二人领兵一冲锋,乌拉兵大败,乌拉主将战死,轻轻松松的就击溃了乌拉的一万人。
而舒尔哈齐领着五百人,就在山头上看着,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表示我们是围观群众,你们打你们的不用管我们。
直到战斗快要结束了,这五百人飞奔而下,表示自己养精蓄锐许久,追击敌人的任务交给自己就好。
然后放着好好的直线不走,绕着大山另一头美其名曰“迂回包抄”,结果回来一个俘虏都没有,倒是打扫战场拿战利品十分积极。
这就更加奇怪了。
乌碣岩之战,是建州女真毫无不准备下与乌拉部爆发的一场重要战役,此战以少胜多,歼敌三千余人,极大消弱了乌拉部的军事力量,作为军事统帅的禇英和代善作战勇敢临危不乱分别被封为巴图鲁的称号,其余人等也有封赏。
除了舒尔哈齐以及舒尔哈齐手下的两名副将。
努尔哈赤下令把这两名副将处死,这个决定是毫无问题的,一个战场上临阵退缩就足够了。
可舒尔哈齐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杀此二人,就等于杀我!”(与杀我无异)
舒尔哈齐这句话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一种水火不容的态势,一种原则性的问题。
舒尔哈齐的问题,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的矛盾,其实在此之前就出现了。
舒尔哈齐是一员虎将,从十三副遗甲起兵始就一直是努尔哈赤的左膀右臂,跟着努尔哈赤一起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
“打虎亲兄弟”,看到弟弟这么能干,有这样一位兄弟默默帮自己分担着这份重任,他很欣慰,也很开心。
小时候,舒尔哈齐就一直是努尔哈赤的小跟班,跟努尔哈赤的影子一样,形影不离。
现在,舒尔哈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成为建州女真不可或缺的大将。
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从游牧民族历来传承的习俗,当努尔哈赤势力庞大后,分出一半的势力交由舒尔哈齐管理,舒尔哈齐成为名副其实的建州二号人物。
努尔哈赤必须这样做,也乐意这样做。
这时候的老大是努尔哈赤,老二是舒尔哈齐。
可随着对外扩张的不断加大,又出现了褚英和代善,身为努尔哈赤儿子的他们获得了和叔叔舒尔哈齐同样的待遇,建州女真在形式上被划为四份由四人一起统领,在此基础上延伸发展的就是后来的八旗制度。
这时候的老大还是努尔哈赤,但老二却并不是舒尔哈齐,因为从实际上他和褚英代善处于一级,也就是努尔哈赤之下的第二级。
作为弟弟,舒尔哈齐无论辈分还是资历都时无法容忍这样的,加之游牧民族向来有兄弟共同作为首领的习俗,就拿叶赫为例,死于李成梁刀下的清佳砮、杨佳砮,之后的布寨和纳林布禄,都是兄弟二人共同管理。
潜在的矛盾就这样产生了。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矛盾并非秘密。
朝鲜的使者申忠一曾经作为朝鲜的秘密使者去过建州,了解到了建州的风土人情和许多情况,并见到了努尔哈赤等女真高层,关于这一切他写了一本游记——《建州记程图记》。
这本游记,是供朝鲜国王等少数朝鲜高官阅读的,可以说就是一本情报收集册,申忠一在其中写的很详细,尤其记载了这样一段细节:
申忠一来到建州,目的就是了解努尔哈赤,可舒尔哈齐却对申忠一说:
“你来了不光光是为了见我哥哥,也要见我。”
如果这一句是含糊其辞,那下一句就是司马昭之心了:
“如果送礼,送给我的礼品要不能少于我的兄长。”
不能少于,那就是大于等于了。
这句话的引申义,恐怕是一个职场老人都明白的:
经济的平等,带来的一定是政治的平等。
舒尔哈齐这种的做法是在形式上强调自己身为建州第二号人物。
舒尔哈齐的这种心态还表现在对于朝贡问题上。
朝贡是有规矩的,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朝贡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行为,意味着藩属和臣服,而对于周边国家和游族民族来说朝贡则是一种经济行为,单其从朝廷的赏赐就可以获益不少,再加之沿途的经济贸易,而朝贡本身的开销吃穿用度都由中央政府负责。
不仅是公费旅游,这一路还做上代购了。
在明朝前期甚至出现有的朝贡使团呆了三年还没走,至此关于朝贡进行了严格的限制,不能说谁想来就能来,想来多少人就来多少人,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
努尔哈赤作为龙虎将军、建州左卫都督,代表着建州女真,可在他朝贡之后的短短两个月后舒尔哈齐也进行了朝贡活动,这不仅从现实不符也不符合礼法。
从一般意义上,这代表着明朝认可舒尔哈齐作为一个独立部族的首领而非建州女真的二号人物。
或者明朝希望舒尔哈齐实际上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部族首领。
这种观点出于努尔哈赤日益兼并女真各部从而打破了维持上百年的女真平衡。
当初明朝扶持哈达,尚有乌拉、叶赫虎视眈眈,建州女真群龙无首,野人女真一盘散沙,“一超多强”;之前明朝扶持努尔哈赤,哈达衰弱、叶赫强大猖獗;今天的努尔哈赤,一统建州,野人纷纷归附,海西女真四去其二,只剩叶赫、乌拉苦苦支撑。
舒尔哈齐在朝贡中是否与明朝暗中达成协议,这些我们不得而知,可能有是从逻辑推理,可能无是因为没有史料依据。
但在乌碣岩之战中,舒尔哈齐从之前的退避再到作战中拒不出手,这种反常、奇怪的行为可以说是通敌卖国,与敌人互相勾结。
而乌碣岩之战的发生本身就充满了诡异。
没有电话没有移动4g,在广袤的土地上还高原山地为主,几千人的动向压根没消息,布占泰怎么会撞大运溜达溜达就找到了建州女真一行?还是主力部队不多不少的一万骑兵?还是在乌碣岩这个必经之路上严阵以待恭候多时?
这么看这都是一场乌拉部的精神准备。
事实是,在出发前,舒尔哈齐就已经把这一秘密消息告诉了布占泰。
布占泰,舒尔哈齐的外援;舒尔哈齐,布占泰的内应。
除此之外,他们二人的秘密还要加上一个人:
李成梁。
辽东民谣有传“奴酋女婿做镇守,不知辽东落谁手”。
“奴酋女婿”指的是李成梁的次子辽东总兵李如柏,原因是他娶了一位女真女子做妾。
一般意义认为这是李成梁一家勾结努尔哈赤的“铁证”。
但这位女真女子的父亲并非努尔哈赤而是舒尔哈齐。
假设命题成立,李成梁要勾结努尔哈赤,那么请问为什么有更加优秀的候选人(努尔哈赤的女儿)而舍近求远舍本逐末去选择二号人物的女儿?
努尔哈赤的女儿长得丑,舒尔哈齐的女儿长得漂亮?对此,恩格斯曾指出政治联姻除了政治之外再无其他因素影响。
努尔哈赤没有女儿?后来抚顺游击李永芳,一般意义认为投降后金(清)的明朝第一人,他被称为“抚顺额附”,即“驸马”,堂堂辽东总兵的李如柏居然不如一个李永芳?
这些都是不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