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出席“九霄云外”新老员工见面会,从一开始我就是拒绝的。
下班之后,太上老君和蔼可亲地把我堵在南天门:“三儿,论公我是主办方代表,论私我是你师伯爷爷,这么不给面儿,合适么?”
“……去可以,不发言。”
老君一声长叹,把胡子吹得飞起:“三儿啊,我给你分析分析,你大哥跟着广法天尊打怪升级,你二哥跟着普贤真人公益宣传,唯独你师父太乙窝在乾元山里休假休到天荒地老,本来永镇天门就是个人前光鲜、背地心酸的苦差,总算有机会能在领导面前露露脸,挺机灵的孩子,咋不知道珍惜呢?”
“……我不想露脸。”
低调并非本色,而是吸取教训。
从自以为是到自讨苦吃,最终在三界落了个自作孽不可活的话柄,曾经轰轰烈烈作死、浑浑噩噩重生、沸沸扬扬成名的经历,我不想再回顾了。如今,本废柴只想做一个安安静静的保安。
老君见我不吱声,连忙打个圆场:“也罢,年轻人机会多多,一次闹情绪不打紧,只是这回又要让令尊失望了。”
呵,让他失望怕什么,反正习惯成自然。
我看着眼前笑眯眯的慈眉善目,满脑子都是一帧帧恶狠狠的横眉冷目。
如今那个男人手托宝塔荣升天王,即便上班前后桌、上阵父子兵,对我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无能!”
我不是他光耀门楣的骄傲,以前不是,现在不是,永远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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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席间,我很惆怅。
倒不是因为玉帝的开场演讲如同半年未洗的混天绫一般又臭又长。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那个东海阿三坐在紫薇恒代表团的正数第二排,作为新任华盖星官,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抵挡不住的星光璀璨。
这货看上去心情不坏,至少比我好。
“.…..下一环节,请新老代表自由交流。”
待玉帝坐回主席台歇息,早就掏出名片夹蠢蠢欲动的诸位神仙立刻挤成乌泱泱的一片,我提溜着乾坤圈,很识相地往后闪。
躲过抱团社交的三官大帝,躲过迎来送往的十方天尊,没躲过故意找茬的路窄冤家。
我嗓子眼里大概堵了个马桶刷:“敖丙,你有事没事?”
敖丙倒是不急不恼,盯着我胸前“中坛元帅”的徽章煞有介事地啧啧两声:“好歹也混成了干部,个子还是那么矮,脾气还是那么爆,穿衣品味还是那么差,思想觉悟还是那么低。”
我懒得抬头,转身就走,没迈两步就被横亘眼前的一只胳膊拦住去路。
也不知谁给他的胆子,天庭广众竟敢壁咚我!真以为老子的火尖枪是逗猫棒么!
“滚开。”
厚颜无耻如他,当然不会滚:“一个剥鳞抽筋,一个剔骨割肉,死因相仿,惨烈雷同,缘分这个事吧,很难说清楚的。”
他在挨揍的边缘试探,我在发飙的临界徘徊:“前世旧账已还,你还想怎样?”
“还是还了,可惜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
我略带惊诧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张冷笑半僵的无赖脸。
“你我之间的账,算错了。”
他的语气很轻,我却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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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敖丙的纠葛,不是以干仗结束的,也不是从干仗开始的。
陈塘关地盘不大,好玩的地方不多,毗邻的东海可谓是最佳选择。
俗话说,常在海边浪,难免会放荡。
“逆子,三天不打,别人家的孩子顶多上房揭瓦,你可倒好,直接拆承重墙,还TM一拆到底!”
我不会大哥的甜言蜜语,不懂二哥的察言观色,只好以闯祸不断求得那个男人的关注。
可惜策略失误,情况越来越糟。
在被罚跪绝食的第10086次,我离家出走。
眼不见,他不烦,我也不烦。
离不开陈塘关,面朝大海也能找到春暖花开的美好。
然而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流氓。
“嗨~”
闻声望去,富贵打扮,公子作派,型男的气场,野模的画风,浑身上下只有两个字——嘚瑟。
我把头转向一旁,继续用脚指头在海滩上画着王八。
我专心致志地创作,他津津有味地鉴赏:“小兄弟,你这个鳖孙看上去很那啥啊。”
“那啥是啥?不对,你刚刚骂谁呢?”
他只当没听见,蹲下身来,用手指在我的抽象派画作上面随意勾勒两笔,还别说,经他一加工,这鳖孙还成了活王八。
他摇头晃脑:“如何?”
我眯起眼睛:“凑合。”
“你觉得这算个特长不?”
按照我家的教育观念,修文练武才是人间正道,画王八之流连小雅之堂都登不上。然而看着他无比期待地搓手,于心竟然有些不忍反驳。
纠结许久,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算是吧。”
“哈哈哈哈,小兄弟,我欣赏你的眼光。”
随便说说就信以为真,这家伙有点好骗。
“话说回来,你有什么特长?”
呵,不仅好骗,而且蹬鼻子上脸。
文韬不如大哥,武略不如二哥,本人除了精力旺盛、能打会掐,好像没什么过人之处。
我挠了挠头皮:“我……胚胎发育期特长。”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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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满布,月光皎白,强强联手创作的四世同堂王八图被海浪冲个干净。我七扭八歪地瘫在海岸边,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壶什么扔了过来:“好酒,尝尝。”
我抿了抿嘴:“本人未成年……”
他挑了挑眉:“所以呢?”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应该比你能喝。”
半壶佳酿灌下肚,立刻为我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从不知道微醺的自己这么能抱怨:“别人家亲爹第一次抱儿子哪个不是眉开眼笑,初次见面他就拔剑劈我!这也就算了,金吒木吒闯祸是解放天性,我闯祸就是大逆不道,他这双标还能再明显点吗?”
身侧之人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壶:“咱俩同病相怜。”
“咋?你也被歧视?”
“非也,我是被重视。”
这货大概是对同病相怜有什么误解。
被我飞来的白眼冻个哆嗦,他呵呵一乐:“我的意思是,咱俩都有个双标的爹。”
我没接话,耐心听他把逼装下去。
“据说我出生时天降祥瑞,所以从小到大被寄予厚望,再加上长相、气质、性格各方面都讨喜,老爹更是见不得别人说我一点点不是,比说没挨过板子,就算大哥二哥受罚,基本都是代我受过。”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觉得这个话题基本可以聊死了:“那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疼爱不等于放纵,我不想干的事,偏偏是我爹最在乎的事,比如进修法术实操,还要辅修工商管理。至于我最热衷的绘画艺术,我爹见一次骂一次。”他半坐起身,盯着眼前的海浪滚滚:“如果生活只为了讨别人的欢心,你觉得,有意思么?”
我苦笑着摇摇头:“父母不是别人,连他们的欢心都讨不到,还谈什么生活。”
“算了吧你,装什么二十四孝。”相识不过一下午,他基本把我心里这点弯弯绕看穿了,用手指了指我背上的包裹:“嘴上说着不是,身体很诚实嘛,觉得委屈,还不是和我一样往外跑。”
一语中的,我有些尴尬:“那你以为,什么的生活才算有意思?”
他轻快一掷,将空酒壶扔向那片深蓝:“不强求自己,不强迫他人,一切从心。”
从心?
“那不就是怂么。”
这回换作他鄙视我:“顺从他人心意便是怂,做事无法专心即生忿,成就不上不下就会忐忑,所以啊,只有遵从自己的内心才有出息。”
“……你赢了。”
我呆呆地望着海上明月高悬,忽然间领悟了他所谓的“同病相怜”。
一个使劲浑身解数却被冷落放养的不孝子。
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身不由已的团宠。
我们的确同病,这种病叫做逆反心理。
我们的确相怜,这种怜叫做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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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之后睁开眼,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下意识地咳嗽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我脖子上挂的是个什么东西?
海螺?海螺!
正揉着尚不清醒的脑袋,房门被嘭地推开:“三弟,不得了啊,离家出走还能抱上这么粗的大腿。”
我盯着酸溜溜的两位兄长,满脸迷茫:“什么大腿?”
“东海的三太子,敖广的接班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竟然亲自把你送回府。”
“谁?”
“和哥哥们说说,你是怎么和敖丙攀上的交情?”
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竟然是从别人口中。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我和他不熟。”
“不熟还对你这般照拂?事到如今,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有啥高深的社交技巧,还望三弟指点一二。”
这两个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如今却站在床头,好一副“虚心受教”。
“咳咳,这事,首先要从画王八说起……”
我没说谎,却被那个男人以亵渎神明为由狠狠胖揍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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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回各家的第N个周末,我在海边又见了敖丙。
准确来讲,这是一次有目的、有计划的重要会晤。
虽然他是仙二代,但我说话向来不怎么分对象:“拜托你能不能把海螺的音量调小一点?深更半夜,小螺号滴滴的吹,你是要活活吓死谁。”
“哈哈哈,今日我请客,算作赔礼。”
龙三太子请客,虚荣心谈不上,好奇心还是有的:“吃什么?”
“海鲜自助!”
“.…..”
啃完第二十个螃蟹腿,我终于想起来一件事:“你怎知我是哪吒?”
他嘬着龙虾肉,满脸的理所当然:“你爹每次向我爹祈雨都拖家带口蹲倒一片,想不认识也难。”
“.…..为何送我回家?”
“首先,你酒精过敏,其次,我想认认路。”
我抓住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认什么路?”
十二年的人生阅历告诉我,好事千万别惦记,坏事一猜一个准。
“咱俩互换身体?你脑子进水了么!”我甚至怀疑敖丙的脑子里灌进了整个东海。
被指着鼻子臭骂的这位倒是一脸坦然:“干嘛反应这么大,你想被重视,我想被忽视,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可是……”
“放心好了,无痛无疤无副作用。”
这根本不是我所担忧的关键问题:“咱们会不会被识破?”
“这法术可是我满月时由上生星君私授的贺礼,你爹肉眼凡胎不足为惧,我爹和南斗六星练得不是一个路数,应该看不出端倪,况且他昨天就被借调到天庭水利部了,要三月之后才回来。”
“那你想换多久?”
他伸出腥味十足的三根手指:“三月为期,包你满意。”
这家伙真是一天都不想浪费。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能享受一段异样人生,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低成本,高收益。我脑子一热心一横,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电闪雷鸣,狂风骇浪,须臾之间,他成了陈塘关总兵府的三公子,我成了东海龙宫的三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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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成为敖丙,的确很爽。
因为不熟悉龙宫的种种规矩,常常被纠正各类低级错误,即便如此,所有虾兵蟹将对龙三太子都是点头哈腰、俯首帖耳,不敢怒、不敢言。
这种受宠若惊的特殊待遇,我原以为一辈子都无法拥有。
话说回来,成为敖丙,也很糟心。
且不谈规行矩步、金科玉律,作为东海龙宫的形象代言,对内要控制饮食、调整作息,对外要伪装情绪,管理表情,从早到晚没个消停。
“原来别人家的孩子如此难当。”
我这边刚感慨完毕,就听到海螺那头传来一声长叹。
“唉,动不动就炸毛的老爹,时不时就挑事的哥哥,还有一个破罐子破摔的亲妈。你这十二年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现在有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膨胀:“反差太大,后悔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存在感不高,但自由度很高啊,你老爹对你的心理预期那么低,只要老老实实家里蹲,他才不会管你是临摹字帖还是练习素描。”
相安无事两个多月,一个享受有恃无恐,一个落得清闲自在。原以为我和敖丙的共勉式狼狈为奸终于要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意外可能拐弯,但从不缺席。
还差最后一哆嗦的关键时刻,敖广突然回归,一入宫就嚷嚷着要见我,见到我就抱着不撒手。
“父……王,您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敖广只顾着老泪纵横,龙须之上挂满鼻涕,怎么也不肯吐口。
别无他法,我只得呼叫海螺求助外援:“你爹有抑郁症前科么?这两天茶不思饭不想,连海草舞都懒得跳了。”
“这么严重!你先稳住……”
“喂?敖丙?什么情况?”
突然之间杂音四起,我以为室内信号不稳,正准备换个地方继续,刚刚起身就被一股强力打在墙上。
我满嘴鲜血,跪在地上捂住阵痛的胸口。
这一摸不要紧,险些骂出声来——那只海螺,碎成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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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强撑起身子,抬头便看到一脸阴戾的敖广:“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我儿,说,你究竟是何来历?我儿现在何处?”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得罪龙王不比得罪阎王好受多少,我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我每说一句,敖广的脸色变缓和几分,待我将原委和盘托出,老龙王终于由阴转晴,喜极而泣:“天佑我儿!”
什么情况?
“前几日天庭聚餐,司命星君醉后泄密,说我儿敖丙今日将有一劫,必要受剥鳞抽筋之苦方能飞升仙班。这个乖仔从小娇生惯养,哪能受得了这等罪过,如今竟有送上门来的替身,还是那个闯祸精灵珠子转世……”
我虽不是神仙,在龙宫耳濡目染这么久,自然明白以肉身承受仙劫的后果。
“既知我是灵珠子转世,我若枉死,你如何向天庭交代?”
“怕什么,等你代我儿受过,我便将屠龙的罪名一并推在你头上,儿子闯下大祸,李靖自然会乖乖将‘你’奉上,任我发落,到那个时候,我儿脱离你这肉身顺利飞升,而你的死,不过是罪有应得。”
敖广这事办得很周全,但是很不地道。
然而小孩子才分是非,大人只认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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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丙还在艰难维持着壁咚的姿势,低声唤了一句:“哪吒?”
神游天外的我终于把自己从撕裂的记忆中拉扯回来。
“对不起。”他抽回手,收起吊儿郎当的假正经:“我没想到父王会下此狠手。”
我看着他逐渐黯淡的目光,忽然想起初次相逢的夜晚,他歪着头笑成傻缺的模样。
“罢了。他也是因为不舍得。”天知道我并非一个抖M,偏偏说出这等没骨气的软话:“再说,他最终还不是没有得逞。”
想当年对我下手时,即便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依附在另一个身体之中安全无虞,面对这幅熟悉的躯壳,敖广还会心疼地泪如雨下。
所以,直到今日我都难以想象,当敖丙得知真相后以我之名挥剑自戕之时,亲眼目睹儿子剔骨割肉却无法阻止的敖广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敖丙显然还沉浸在自责当中:“你那个时候,应该很疼吧?”
“废话,你应该很清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承受这份本可避免的苦楚:“老老实实听你父王的安排,顺顺利利飞升仙班不好吗?非学别人瞎讲什么义气?”
敖丙冲我半开玩笑地摇了摇头:“我可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高尚。若不是你爹坚持以死相搏,我也就不会这么痛快地下定决心。”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么?那日我父王兴师问罪,逼你爹交出逆子,你爹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发怒,他说,子之过便是父之过,生为人父,教导无方,代子受罚,天经地义。要不是我出手更快,他就要抹脖子了。我已经拖累了你,如果再造罪孽,只怕这神仙也当不安稳。”
这一瞬间,我有些迷茫,有些惶恐,有些无所适从。
我以为在那个男人眼中,荣誉高于一切,如果真的为了一个逆子认罪自戕,黄泉之下,他又怎得安宁?
他的确算不上一个慈父,但仍是一个父亲,以他自己的方式,用他自己的态度。
见我愣在原地,敖丙长叹一声:“我曾说过,一切从心,其实现在想来,怂一点未尝不可,至少已经有人愿意为你这样做。”
“……多谢。”
透过熙熙攘攘,那个曾令我怨愤不已的背影愈发清晰,然而我的视线终于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