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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妮儿和素蓝是上午去的县城。
素蓝骑着二八自行车,三妮儿叉着腿坐在后边,有点儿五马分尸的感觉,就这样看着一路上的风景。
在三妮儿的记忆里,长这么大她只去过三次县城,一次是因为得了病毒性肝炎,另一次也是因为病毒性肝炎,还有一次就是因为胳膊上长了半截胳膊大的癣。这次还是她头一次健康地去县城哩。
马路两边的杨树呲牙咧嘴地要求三妮儿停下来等等,可三妮儿却是一路向前,甩了个背影儿。杨树叶子哗啦啦地交头接耳,三妮儿伸过耳朵都没有听清一句,就转头看路上的行人。
三妮儿不知道现在是走到了哪儿了,哪个村,哪个乡,她都不知道。但瞅着人的模样却都是一样的,两个眼儿一个鼻子嘴。唠嗑的,摘菜的,领孩子的,挑粪的,干活儿的,和王庄的人没啥子区别。
“娘,咱这是到哪儿了呀?还有啥时候到城里呀?”三妮儿抱着素蓝的水桶腰。
“沙河湾,到县城还早着哩,还得有一个多小时哩,你看见那边的那条河了没?我们小时候就是沿着那条河上学,有一次发大水,我过不去了,还是你爹把我背过去的哩,那就是沙河。”素蓝说这些的时候,声音软得像豆腐,却让三妮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三妮儿看不见前边的她娘的脸,但感觉应该是乐呵着的。说不定那一对小虎牙又招摇了。
“那我爹还挺勇敢哩,就不怕里面有个沙和尚啥的。”三妮儿说着的时候,听见了一声短促的笑声,嗤地一下就像洋火燃烧的声音。
到沙河的时候,素蓝就从车子上下来了,向上挽起了裤管儿,脚下踩着的方口鞋规规矩矩地粘在脚上,三妮儿还看见素蓝今天穿了一双洋丝袜,一道刮痕像蚯蚓一样笔直地往上爬,好像还一直在爬,爬过了袜子,爬到腿上,这会子又爬到心里了。
三妮儿看着素蓝一步一溜花儿点着脚尖踩着大石头过了河,就像蜻蜓点水一样轻盈。等她娘过了河的时候,她就开始以为刚才那个蜻蜓点水的不是她娘了。
河水像一条大白长虫在三妮儿的背后使劲地扭动着,翻动着大肚皮在卖弄,对,就是在卖弄。三妮儿刚要说出来,突然想起来了素蓝是很怕长虫的,就啥都没说,话都到嘴边了又给咽下去了,伴着口吐沫。
关于素蓝怕长虫的心理,三妮儿很是得意,三妮儿属长虫的,于是她觉得素蓝在怕长虫的时候其实是在怕她,心理便得意起来。
得意总是短暂。
“臭三儿,快到了,走到头儿,拐了弯儿就到了。”听她娘这么一说,三妮儿才知道从家到县城里原来是这样的距离,还没回过味来呢,这人就站在了另一片儿地上。没了家里的鸡狗叫,没了家里二娃儿的那张标致的脸蛋,也听不见别人喊她美女了。
这一时间心里还咂摸不出个啥味儿,就只是闷着头闷闷地说“嗯”。
她娘俩儿到路头儿的时候,就下了车子,她们是推着车子拐弯的。素蓝觉得骑着车子到人家门口是一种没礼貌,不懂事,这娃儿不懂事还可以调教,可要是连大人都没个礼貌可就没法儿了,肯定会被人家笑话了去。就拍了拍屁股上蹭的土,整了整衣服头发,推着车子朝前走了。
“看见那个房子了吧,那就是了。”素蓝顺手一指。
顺着素蓝的手指是一片乱树林,很像坟地岗子,荒凉而幽暗,不过这可是个鸡拉屎鸟下蛋的地儿。扑棱棱地鸟儿不知道爬在哪个树上偷看她们娘俩儿呢,树林子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坑,乱木头根儿霸道地撒了一地。在房子根儿底下像狗一样站立的是白花花的东西,快要高过三妮儿了。三妮儿盯着那儿不知道是啥,等近了的时候一看才知道是垃圾堆儿。风一吹,呼啦啦响,朝三妮儿笑了,可三妮儿觉得像是谁在呜呜地哭,像是死了人以后入殓的时候孝子们乌压压一片的哭声。吓得三妮儿抓着车子后座不敢撒手。房子的东墙上一个洞,挂着个大木盖子,长得那么生硬,三妮儿心想,这要是个人,不管怎么说,都没她自己好看了。正想着的时候,木盖子动了,从里面伸出个头来,俩眼儿一个嘴的,要是半夜里看见,还要以为是鬼隐了身子贴在了墙上呢。就是大白天的,三妮儿还是被吓倒了,怯怯地跟着素蓝,不敢多走一步,怕被鬼抓了去。
墙上挂着的头说:“嫂子来了呀。吃饭了没呀?”
“吃了饭来的。”素蓝一脸的笑。三妮儿不知道她娘为啥在这么恐怖的时候也能笑。
盖子咣当一声,扣在了墙上,墙上的人头也就不见了。
素蓝俩儿站在大门前刚歇脚儿,墙上的人头又从墙上骨碌下来挂在了门缝儿里。
大门也就是稍微大点儿的木门而已,一脸的疤,不知道在夜里哭了多少回了,像黄脸婆。但大门并不觉得自己难看,硬是在门口一站就是多年。
“嫂子快进来,进来。”人头招呼素蓝的时候,看到了跟在身后的三妮儿。
“呦,这就是子寒吧,觉得好几年没见,长大了啊,变好看了。”人头渐渐显出人形来,还伸出了手,摸了摸三妮儿的脸儿,两只眼睛盯着三妮儿像是在三妮儿的脸上有只蚊子。
“好看个啥呀,这么不懂事,连个婶儿也不知道叫。”素蓝将车子停当在院子的一角,开始往外拿李子。
“婶儿。”三妮儿怯怯地叫了一声。两只手在裤子缝儿上抠了又抠,一个指头伸着一个指头蜷着。
“嫂子来就来吧,还带个啥东西,不带东西你也是我嫂子不是。”嘴头上说着,却赶不上手快,早接过李子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板凳给素蓝娘俩儿坐。
素蓝和张静坐着说话,把三妮儿丢在了一边,三妮儿没有坐在脚底下的板凳上,而是杵着像根冰棍儿。
五间平房并肩地站着,破旧而逼仄,在王庄来说也就是三间屋的地儿。东边还有一间配房,也就是墙上有洞的那个小卖部了,房上盖着件黑色塑料布,在阳光下,像是要现原形的鬼,风一动,鬼就翻身,疼得直叫唤。院子小得除了能在西头树立一个厕所,南头铺上一小片儿的菜地以外,就没有地儿了。
“献宝哩?”素蓝始终没见到小叔子。
“他呀,谁知道又死哪儿去打麻将去了,一天不见个影儿。”张静的音儿如同针一样扎在身上,看不到窟窿,却感觉到真切的疼。脸上的肉从眉头上依次往下推,直退到下巴都没有收住,最后只得聚在了脖子上。耷拉着的眼皮死死地贴在眼睛上,不时地溜个弯儿看三妮儿一眼,三妮儿才知道眼儿是活的。
“谁家不一样呀,年轻人又没个啥忙的,不打麻将干啥呀。”素蓝忙笑着说。
“我也管不了他,也不管他,爱干嘛干嘛吧。”张静顺手拿起身后的笤帚朝着两只打架的鸡扔了过去,鸡眼疾手快,躲过了笤帚,相互搂抱着亲热了些片刻,才嘎嘎地才散了去,笑得好不淫荡。
正说话的当儿,一老头从外蹭进来,素蓝还没细瞅就急忙站起来了,身子前倾了些说:“叔儿回来了,现在可好呀?”笑如同连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毫不费劲。
“爹,这是献宝他大嫂。”张静依然坐在凳子上,换了条腿,一高一低地压着。
“哦,是她大嫂呀,早就听说你们要来了,吃饭了没呀?挺累的吧,快坐着吧。”老头一步步地弓着腰蹭到了跟前。头发白了一片,眼角存起了眼屎,耷拉的眼皮和眼袋像倒挂的月亮。咧着的嘴里两边已经没有了牙,剩下干干的牙根儿了。
“不累不累,歇了会儿子了已经,也是吃了饭来的。”看着老头绕过去了,素蓝才肯坐下。
三妮儿站着迎接了老头,小手儿在裤子缝儿上像是不听话的猫,挠了又挠,最后竟然搓起来了。
一个大巴掌直压在了三妮儿头上,三妮儿就把头低下了。
“这是小丫头吧。”顺着老头的手从头到肩头上,三妮儿也抬起了头,喊了声“爷爷”。
“哦,真懂事。”三妮儿觉得他的笑和她娘的是不一样的,和四婶儿的也不一样,她觉得那笑吸引人,于是也不自觉地笑开了,傻气但也可爱。
“爹,我把你衣服放你床上了,你自己拿了吧。”张静头也不抬地丢给了老头儿一句话,就继续和素蓝说话了。
老头没有说啥,只是嗓子里呼噜了一声,就又拖着个腿往前蹭,待到上门台儿的时候,两只胳膊炸开了扶着门框,直把个小门堵得严实。
三妮儿本想扶他一把来着,但看见张静没个动静,连个眼神都没有,也就没敢动弹。
献宝是快要吃晌午饭的时候回来的,没有过多地说啥,也就是再平常不过的话。这男人和女人恐怕也就只有老两口的话是说不完的,瞎了灯儿,一宿到天明,话还是没说多少,但话从来都没有断过。
晌午饭张静做的大米饭,腌黄瓜,炝土豆丝儿。小盘子小碗儿外加五个人就热闹了一屋子。献宝一直把眉毛挑得老高,嫌饭做少了。张静觉得没了脸面就提高了嗓儿说:“你整天个不着家,回来还嫌这儿嫌那儿,没脸的。饭怎么就少了,你说怎么少了,吃得完吗?啊,啥时候还不是把饭都剩下,白浪费了。”献宝看了素蓝一眼,就埋头吃饭,一粒饭米吃呛了,咳了半天把脸挣成了猪肝的颜色。张静白了他一眼就不说话了。
三妮儿偷偷地看到献宝的眉毛成了八字,眉毛中间挤成了个肉疙瘩,高高的,像是被蜜蜂蜇了。
素蓝麻利地吃了一点儿就放下碗,掏出一块老式的手绢给三妮儿擦了嘴,叠起来又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晚上的时候,素蓝和三妮儿是在中间的屋儿睡的。一土炕,一桌子,一镜子,俩柜子。炕上的两个人怎么着都睡不着,翻来翻去,看着天花板的漏洞,看着窗户外边的黑,看着地上的鞋,最后看着彼此的脸。只有眼白和牙齿把黑夜割裂开来。闪动的白光传出了绵绵的私语声儿。
“臭三儿,快睡吧,明天咱还得到给你说情的那个老师家去一趟呢,也就是你婶子她哥的丈母娘那儿。明天别起来得晚了。”
“明天什么时候去呀?”
“早晨起来在这儿吃了饭就去。”
“啊!”三妮儿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不大,却都被她娘听了去。
“没事,是猫。”素蓝伸出手拍打着三妮儿,就像她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三妮儿是不习惯黑的,她常说黑的时候,有鬼就会看她,有时候会跟在她屁股后边儿。所以在晚上的时候,三妮儿出门从来不睁眼,都是闭着眼走。
素蓝想起了三妮儿左腿膝盖上的鸡蛋大的疤,那是停电的时候,晚上拿尿壶摔的。泔水一样的酸冲出了素蓝的鼻子,竟有一滴豆大的泪从漩涡般的眼角里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