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单行道

所谓熟悉的陌生人,大抵是指你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却发现转角处好像有个熟悉的人安静地站在那里。

你眯着眼睛,散乱的眸光重新凝聚成焦距,大脑开始快速地运转。

哦,大概认识吧。

正想要将淡淡的目光收回,却发现转角出的人儿正以同样审视的目光看着你,眼神交汇处,某种不知名的讯息传递着,然后神经组织牵动肌肉组织,凑合成一个勉强羞赫的微笑

“哦,原来是你。”

老朋友有很多种,按照正常顺序的发展,你们也不过是见面打个招呼,假装寒暄几句,然后以不知名的借口走开。

但是这次当你想要离开时,却突然发现她的身后有一个深蓝色的,稍稍有点磨损的婴儿车,透过浅绿的蚊帐,你看见里面睡着一个肉乎乎的小孩。

在你大脑停滞的那几秒的时间里,也让她打算迈着步子离开的动作停下来,在这尴尬的0.01秒的时间里好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你突然很想离开,却因为事故人情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开口问道:“你弟弟啊?”话出口后却发现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某些往事被慢慢的塞回脑海里,你好像去过她家,终年弥漫的草药味仿佛又飘进了你的鼻尖,引来一阵臆想中的咳嗽,那个常年卧病在床女人,怎么可能再生孩子呢。

你看着眼前这个小女人,微染的小卷发随意挽起,一件浅蓝色的小吊带外罩清凉的格子衫,格子衫上也有着蓝白相间的横条纹。

蓝色,蓝色,你突然觉得嘴里仿佛塞了一条滑溜溜的蛇,不停搅动着你的胃,让你莫名的晕眩。

双手扶着墙角,你靠在墙边干呕,一阵恶心。

但是胃里的东西像是有吸盘一样,就在喉咙边回荡,怎么也吐出不来。你感觉背上好像突然多了一只手,小心地又带着点颤抖似地轻轻拍着你的背。她的帮助没有想象中的舒缓,反而一层鸡皮疙瘩。

你慌乱的转身,快速避开她的手,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的碰触那么敏感,好像是记忆的错乱,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遗漏了,是关于她的,也是关于你的。

她的手就那么呆呆的停在半空中,你们谁也没说话,那只手也就一直保持伸出的状态。

她也只是略带无奈地笑了笑,“阿紫,你好像有点中暑,我们去前面的那个奶茶店了坐坐吧。你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静静的更在她的后面。

你突然明白,她不是普通朋友,她是夏果,是你曾经最好的闺蜜,你们分享过相同的人生,那里面有老猫,也有木拓。

“老板,两杯芒果布丁。”夏果探着头对里间喊道。

你侧了侧头,芒果布丁,这是你和她以前最爱点的东西吧。

以前,是多久以前呢,你有些疑惑,再一次感觉到了记忆的无奈感,自从重新回到这座城市,你的记忆力一直在衰弱,似乎失去了好多东西。但你记得,你其实并不喜欢芒果,芒果用石膏来催藏,带着带着那种令人恶心的味道,总会让你想起棺材里的骷髅,被年岁烘干成一堆白粉。但你知道,她喜欢。

你沉默着,低头看着熟睡的婴儿,短胖的手指在他肉乎乎的脸上轻轻戳着,像是在碰一块熟透了的芝士蛋糕。

小孩子皮肤总是这么松软,不像你常年浸泡在实验室的双手,被化学药剂腐蚀得有点变形。

“阿紫,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我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只知道你离开了学校后加入了一个实验室,你又从来不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没有见到你了,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到底在哪里的啊?为什么有人说曾经在S市看见你?……”

她非常兴奋,仿佛孩子找到了遗失了很久的玩具,你的心里却突然有点烦燥,一个一个问题像绝堤的海水,慢慢向你围拢,靠近,逼迫出一种窒息感。

你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回答,你也不想张口,觉得自己就像一团海绵,明明周围都是水,却在急速地皱缩,你不免想起你实验室里的那些细胞,你喜欢看它们涨破的样子,内部溶液一下子就全部挤出,带着一种解脱的快感。

“阿紫,阿紫,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的头还晕吗?”

夏果一直没能等到旁边人儿的回答,一转头,却看见阿紫发神的双眼。

你游走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拉回,只能对夏果抱歉的笑了笑。

“没事,只是头有痛,坐一会就好了。”

“那你休息一会吧,我就在坐在这儿陪你好了。”

你收回目光,手指继续在婴儿的脸上轻轻戳着,胖乎乎的小孩还没醒来,似乎一直在睡梦中。

他让你想起来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静静的躺在那里,你仿佛看见了它们白色皮毛下的流动着奔腾的血液。

你喜欢做实验的那种感觉,导师们做实验用的的小白鼠都是直接下单买回来的,你却喜欢亲自养大这些小生灵,然后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用来做预备实验,你看着这些标本安静地泡在在福尔马林里,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

你还记得小时候和弟弟在老房子的草堆里发现一窝小老鼠,才刚出生,粉红色的皮肤上只有一层茸茸的细毛,小小的紧缩的爪子和还没有睁开的眼睛,这些都让你和弟弟很兴奋,于是你们每天偷偷的装着饭菜去喂它们。可是小小少年一些反常的举动,终究还是被大人发现了。

那天下午,当你看着小叔脚下的那一摊血迹和已经被掀翻了的小窝,终究也只有沉默地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阿紫,你好些了吗,你看,孩子醒了。”

夏果的声音把你拉会现实,你感觉指尖一阵湿润,低头却发现,胖乎乎的小孩已经醒了,正把你的手指当奶瓶吸呢,你慌忙的将手指从孩子的嘴里抽出。

你的手长期和药物打交道,沾染着或多或少的化学药剂,是不应该和孩子接触过多的。

孩子却不明白这些,只知道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原本的平滑的小脸一下子就皱缩在一起,他开始发出响亮的哭声。

你有点慌乱,不知所措,却发现夏果已经伸手抱起小孩,熟练的哄着怀里哭闹的小孩。这或许是一个标准的母亲形象吧。

夏果是侧坐在窗边的,阳光折射的阴影使她的五官分外立体,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温柔的眼,这样的夏果,真的,难以和记忆中的她重合起来。

你突然出声,“老猫呢?你有他的消息吗?”

你清楚的看到眼前这个小女人动作突然的僵硬起来,长长的等待后却是长长的叹息 。

说出的话却平静得不带波澜,“他离开了,一个人的旅行,除了偶尔受到他寄的明信片,再也没有联系过。”

你有点诧异,这真的还是还是那个曾经拽着你胳膊,死活都要你陪着去见老猫的女孩吗?

少年的诺言仿佛总是这样简单的出现,又从简单地话语里终结,仿佛十多年的等待,换来得只是以一个念想和一张废纸。

青春里的孩子除了校园就是家,平淡的生活像是一口老井。

老猫就是在那个没有信仰是时候出现的。他是一个流浪汉歌手,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天桥下面,一个沧桑的男人和一把破吉他,你们经过时,他只是静静地唱着悲伤的歌,调子你没听过,估计是他自己写的歌,你被他歌声里的沧桑和自由吸引了,停下来当了人群中唯一的听众。

也许就是这次的停留,让你们丝毫没有共同点的人生出现了交集。老猫也仿佛把你们当成了知音,但大多时候,他是和夏果一起聊诗写词,夏果是学校的文艺才女,天性里带着流浪诗人的个性,和老猫待在一起更展现了她的爱好。他们会为一首诗争论不休,会为某首歌的调子不断试音,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夏果妥协,然后安静地看着老猫弹奏。

第一眼看见老猫,你就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总是命运安排好了的,你能预见它的开头,也能预见它的结局,就像老猫一样,终究不过是你和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有雨来时,相互取暖,雨停后,拿上行囊各奔东西。

不过这次你的人生似乎出乎意料的画了一个圆,再次回到这个小城,再次回到曾经的起点。

你看着夏果有点发颤的脊背,你知道,有关他的一切终究成为过去,记忆中那个嚣张活跃的女孩,已经被岁月磨砺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拥有普通人的善良,普通人的冷漠,以及普通人的普通,你们终究迷失了原本的选择。

你突然想起那片令你作呕的蓝了,不过是因为你们曾经在一起聚会时经常一起去的那家酒吧“蓝海”。

老猫会在那里驻唱,一晚五十。他在上面唱,你们就在下面安静的当听众,或者和他的流浪朋友木拓一起闲聊。

那段日子是最放纵的时光,老猫和木托带着你们在公路上飙车,一起潜水,一起爬上那座闹鬼的山,一起在街边演唱新写的歌。

你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天,老猫说他要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寻找新的故事,那天晚上,你们在“蓝海”为老猫开送别会。

那天晚上你们干掉了两箱啤酒,你记得夏果坐在软皮沙发上,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你记得老猫歇斯底里的歌唱:

忙碌的人啊,

日光流转这儿的风,

尘土飞扬的地方,

忘不掉,迷蒙月光的下站着的人儿,

这世俗,这偏见

你为梦想所换来的,累累伤痕

多像一只沉默的荆棘鸟

不再发狂,不再说话,

流下吧,落下吧

这终究化成眼泪的轻狂

……

老猫抱着他那把破吉他,一遍遍的唱着,你记得你没有哭,但是夏果和木拓却将眼泪和着这酒水一口一口的喝下。

那一刻,你清楚地明白,有些人就像珍珠,一开始硌得你很疼,慢慢就会习惯这些痛苦,当有一天你想去看看那曾经在你身上磨出的疤痕时,却意外地发现珍珠早已被取出,那曾经闭紧的蚌壳也已被砸碎,重新丢进海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夏果送老猫回到了出租小屋里,而你和木拓沿着沙滩走了一圈又一圈,海风轻轻的吹着,你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着大海,看着渐渐消失有涌起的海浪。然后,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仓皇地逃离,仿佛灰姑娘那个破旧的故事,留下不愿提起的结局。

在老猫走后的第二天,夏果来了,眼睛里带着不知明的神采,她安静的褪下衣物,告诉你,“我把自己交给他了。”你看着眼前这个从少女变成女人的朋友,窗外的阳光照在她青春的胴体上,完美无瑕。你忽然明白,是那天晚上,她坚持要送老猫回到出租屋后发生的故事。你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似乎一切都很自然,只是时间提早而已。

对于老猫来说,他又将去经历下一段人生,去奔赴一场不知名的旅途,而你和夏果,甚至木拓都不过是他身边的过客,他也许很快就会忘记,留下的也不过就是一句,我好像在那见过你。

而你们也终究会回到曾经的轨迹,留下一段年少轻狂的记忆,然后在属于你们的单行道上越走越远,不会再相交。       

木拓也在老猫离开后的一个月被迫回到家乡,他将那把破吉他留给了夏果,或许那个时候,你们所坚持认为的便是夏果会留在那里,守候着彼此的记忆。   

你看着眼前的女人,眼睛有点发胀。

“夏果,那把木吉他还在吗?”对面的女人不住什么时候低下了头,挽起的发丝已经滑落下来,遮盖了她的脸,看不清表情。她没有回答,拍着小孩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只留下你们之间静静地呼吸声。

你知道,这次见面已经到了尾声,很多时候你们选择离开,只是因为已经无话可谈。

你拿起手中喝完的布丁,瞄准,出手,完美的弧线,杯子已经掉落在垃圾桶里。你抽回手里的包,说道,“夏果,再见。”转身的一霎间,你仿佛听到背后那微微的叹息,以及一句细弱的再见。

推开玻璃门,阳光直射过来,让你有点晕眩,不自觉地闭眼微笑,再睁开眼时发现马路上躺着一只黑猫,来往的车辆从它身上碾过,皮毛和血肉粘附在轮胎上,四分五裂。

扫地阿姨还没有过来清理,周围的人们捂着鼻子快速走过,你却像是没看到一样,木然的从中间走过,走过黑猫的尸体时,你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木拓在和你道别时,说的那句话。

“阿紫,如果有一天我们还是离开了,再见面时,千万不要打招呼,装作不认识,可好。”

那天晚上,你看见一向如哥哥般保护你们的木拓,哭得像一个孩子一样,而你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和他说了再见。

在马路中间,你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说了一声“好。”似乎是一个回答,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身边,只有那只死了的黑猫,陪你一起站在单行道上,看着它一直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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