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才出门,见一男人顶着黑扁毛毡帽,留两撇八字胡,小圆墨镜嵌在眼眶里活像是生就的眼睛,就是没有神色,你透不过那黑洞去知悉此人的情绪。这人清瘦之极,宽大的道袍架在骨头架子上,行走间都抖搂出呼呼的小风。他背着白色麻布袋子,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却没能阻止他步履如风。
是个颇有异处的过路人。
但我着急赶路。越过他。
小哥且慢。他偏又叫住我。
音色倒低沉。
心中闪过一丝不耐仍微笑。所为何事。
他从袖中摸出一纸符,笑言,兄这一路有险象,不妨以此符置于怀中,方可护你周全。
我说这也是真怪了,我有危机你却知道?既知道,也有心助我,何不阻止危机,任我以身犯险又是为何了。
他只说,天数不可逆。
我极不爱这样,多些苦难是好的,否则这一路平流的又有什么意思。
黑瞎这时候说,老夫算命的,你就信吧。
应乘着收下符咒,继续赶路,我真的很着急的。
转了身没走多久就看到一阁楼横亘在路上,上有匾无字。只能通过其中才能过了这条路,并无他法,只身向前。
入阁需交二两神魄。门神二将拦着不让进。
我心下一惊,可不知道自己神魄多少重量,这一突兀取走二两可会有影响。
抱着侥幸的心态我点头了,门将轻轻挥了手便放我通行。
这阁内灯火通明,有闹市之感,一个个小铺子紧挨着,客源不断,逛了上家逛下家。走进近处的一家,名末二。
这家铺陈一桌子纸,凑近一看是寿命契约。世上竟有这稀罕物。
问铺主这契纸怎么个卖法。
铺主是个中年男子,那脸看了再看还是让人记不住。
他慢悠地说道。一年你给我五两情欲,五年我给你三升疾病。
不干不干,我摆手走了,年轻气盛倒不会把寿命当回事。
往前走一处摊子主人好不熟悉,可不就是那黑瞎吗。
是您啊,居然先我到达这儿还摆上摊铺?
黑瞎说,老夫本就属于这儿,自然比你容易。
那您这兜售些什么呢。
桌上摆着些葫芦,大大小小的,形态也不尽相同。相同的是,每只葫芦压着一张符咒。
黑瞎突然正视我,声音顿挫有力。我卖的,是罪鬼。
这下我觉得这人不仅怪异还神神叨叨。
竟有人买鬼来?
前所未闻。我本要伸向葫芦的手又收了回来,心下觉得那并不是我可沾染之物。世间之大有些我不知晓的事物是自然的,而我也不必深究。活到现在我知道了,明白未必比糊涂好。
琳琅满目的铺子本透出浓烈的新鲜味,现下的明艳却溢出一股恶心,晕眩袭来,闷燥地令人窒息。我快速地逃出阁,多有奔命之感。
疾步行走,穿越低矮草丛,昏暗的天空显出混浊。暗绿的野草恣意生长,勾结着覆盖整片土地,延展着似乎想攀上天际,有一种非常强势的力量。它匍匐在低微处养精蓄锐,哑鸣包容着撕裂的怒吼,它在人的脚底下咬牙切齿地等待,不知在等待什么,这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爆发,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自一条小径通过,那儿的草被踩得相当服帖了,和着泥碾压得干裂。仿佛他自成一道,打盘古开天来就在那儿。可不知哪位先哲说过,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这条路大概也有千千万万人经过吧。
我踏上这泥地开始便步履轻快些,一步一个脚印也较之前顺畅,我总觉得我似乎知道下一步下一个路段是个什么情形。事实上是我着急赶路,这些都来不及思考。
天更暗了些,压下来的那种暗。很压抑。
远些朦胧处小步走来一少女,清瘦却不单薄,五官明晰,整个脸儿说不上哪里出奇,就是自成一家时温润如玉,干干净净,让人好不稀罕。
我心中暗想着一场温柔的邂逅。
不想女孩儿突然转了方向,她沿着河边去走,步速突然就快了些,越走越快。我顺着那块看,不远处的河岸边坐了一位少年,他背朝着我,粗硬的短发透出意气。少年察觉女孩儿的到来,转头咧着嘴笑。女孩儿并着他坐下,两人相言甚恰,不时传出女孩子甜柔的笑声。
我定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竟然就走不动了,抱着难以言喻的羞耻和窥视的兴奋,陷入那少男少女的青涩言谈中。
他们是真的开心吧,生活真的困难,人间真的艰险,然二人此刻应当是顾及不暇蜜语之外的冷峻世界的,徜徉在幸福之中难以自持。这恰恰又映照出我这个偷窥者的卑劣,对于远观的美好有控制捏造的欲望,于这世间硬生生出现一种疏离,我的心里很是不乐观了。但我知道羡慕的成分占据我心头大半,我总是这样的,轻易承认自己的软弱,窃定义为洒脱。
到了差不多别离的时刻,不舍和留恋映刻在彼此眼眸中,反复相约再见之后才分开。女孩儿又顺着这路走来,她要来了,且越走越近。我突然就手足无措起来,相见时应该如何应对,如低沉思考,如欢欣招呼,如一笑置之。她就这样来了,到我的身边来,我未及开口她却先言,我是要沿着石子路走的,你是走的哪里的路。我下意识迎合她,便也是石子路呀。可巧了,同行吧。
她这时距离我仅仅三公分,我闻到她的香,与我预想的清新栀子花又不同了,是一种熏过的稍浓的香气,有些复杂的成分在里面,我一时竟无法一一缕析,任由它缠绕着我,较之方才又更沦陷了一番。我不再是什么智者,也不再是什么善语者,我只是一个任香牵扯着行走的呆子了。心中的羞愧让我更迷茫不自知了。
脑海中又翻涌出刚才青春二人的甜笑蜜语,心头卷起丝丝缕缕的忿恨来,第一次,我这么厌恶着年轻的脸。那浑雄的声线和粗硬的短发,无处不刺痛着我。太可笑了,怒火突然不可遏制。我大概是被控制了。
少女的声音远远飘来,她在唤我,苗十,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诧异把我拉出繁乱的思绪。
我看她的眼神此刻又多了一份真切的惊异,这个女子的脸像是成长了一些,褪去了些稚嫩,脱化出一个成熟的女人,这香淡了些,可是悠悠远远牵连不断。可这脸,确实是熟悉又陌生。流离于我的掌控之外。
我害怕了,我的身边有这样一个妖精般的人物,她的变化有一种不可控力,却从始至终牵制着我,我会被她带去什么地方,我会是什么境地。这会儿我已经完全不知道了,深度的绝望和恐慌包围着我。风吹草地划拉出刺耳的低鸣,割裂的痛苦感折磨着我,暗黑的天随时要把我吞噬了,脚越发沉重,我知道这地的沉重心机!它企图至我于死地!它要我死!所以它不断拉扯我!它想拉我下去!
我的意识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切。我听见清清楚楚的哀求和哭诉,谁在祈求生命的延续。
再清醒时眼前横着数不清的肉块,浓稠的血液黏连在草丛中,它再也不能密谋对于我的背叛了,这世界清静了。这肉块散出一阵一阵的谜一样的香味,我有一些困惑了。我想逃离这里,想无视困惑。可是我比之前更难行走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我突然心中绞痛恨不得立刻死去。
我在怀疑爱,换句话说,我从未信任爱,我只是被它的亲密感吸引着,我靠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从始至终我都保持着距离,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我跟这个世界维持着一种尴尬的格局,浅显虚假的笑意和冷漠,没人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以为那又是怎样的深不可测,事实上什么都没有,这令人惶恐,我从未拥有一丝一毫甚至包括我自己。而恐惧的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我胸前的符咒在发热,似乎到了它灵现的时候。对啊,现在,我是个活脱的罪鬼,活该被纳入葫芦之中。算出的命理如枷锁紧箍着我。
但是有一点是我从始至终未曾想通的。那些强大到畸形的能量操控着我,可它轻敌了,它不知此人深处的羸弱与不堪一击。这是一种非常可笑的根深蒂固的世界观,所有情绪任由它生长成怎样都是发源于斯。所以恐惧远没有软弱的能量大。
我发现了整个事件的裂隙,思而再思。
望向地上,那肉块之中掩埋着的分明是我的脸!那是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还有那粗硬的头发。而站在那肉块旁的女人不正是同行已久的她,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并没有过丝毫的行动。我不过是被牵引着玩弄着的棋子罢了,在这艰辛的世界里爬行,但最终还是输个血本无归。
可奇怪了,我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怨气,我只觉得这一切要结束了,舒缓的日子将要来临。
符咒更热了,我的胸腔在烧。
女人抬眼与我直视,我读不懂她的神色,我二人之间隔着我自己的尸体,我很难跨过去近些去研究她的情绪。
朱唇轻启,可恨?
我竟然没感觉,我他妈的竟然没感觉。
面前这张可爱的脸我曾痴狂到想融入骨血,可是此刻她就静静地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我感觉到符咒进入了我的身体,烧灼着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血脉,我开始狂奔,远处有河流,我需要水,我需要冰凉。我低头望向河中,那是一个带着小圆墨镜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
这一刻我全然明白了,哪有什么过路的怪人,我就是那个算命黑瞎。我只是借着自己的符咒重现了那一幕,爱神杀死了拙劣的求爱者。这又怪得了谁呢,求爱者本身就脆弱不堪,他本身是可以做一个沉稳的思考者,久净人欲却在事情来到之时被迷瞎了双眼。他的爱觉醒了,但他不知所措终究坠入深渊。
爱神必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她在露水和日月中汲取精华成长至此,在黑瞎的魂魄中生长并企图占有他原本的模样。不过是个披裹着爱与正义的华袍滥杀无辜。他甘愿作出自己的茧,你又何故干扰,终成一桩惨案。爱与正义的名头让她畅通无阻,权力的欲望吞噬了她原本可能纯净的灵魂。如今,刽子手无二。
可是他,冷漠终究是冷漠,外来的任何情感强加都让他痛不欲生。
这真是个可笑的故事呵。
黑瞎转身向无名阁走去,所经之处泛起谜一样的香气,如陈酿的酒,不久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