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白璐对我的态度冷淡下来,不是因为我的冷漠,而是因为我的工作,我再次面临着挂零的危机。我仿佛又进入一次轮回。
在公司里,大家都感觉到这个月与往月不同,葛辉对业绩的要求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每天开晨会都像打了鸡血,发誓一定要把我们的老对手鼎盛部打趴下,要把我们正阳部推到全国的平台上去。已经上来业绩的必须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突破,还没上业绩的每天都要点名,并且汇报头天的拜访情况。媛媛会在晨会上收缴大家的拜访表,晨会后打电话抽查回访,有虚假拜访的次日点名,并乐捐十元。任务一级压一级,谁也躲不过,不管是经理还是属员,每天都能接到领导三个以上的督导电话。整个部门都笼罩在一种惶惶的压力之中。适度的压力能给人以进取的动力,整个团队都会迸发出使人振奋的工作激情,但当压力过了一个临界点时,团队氛围则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大家开始变得倦怠,对集体荣誉漠不关心,只想着混过眼前就好了,实在混不过也不会有人真拿你怎样。
月初的时候我手底下有几个有意向的客户,本以为这个月应该很容易应付,然而世事难料,正如我们常给客户讲的,“风险无处不在”,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步一定怎样。那几个已经谈得差不多的客户,都因这样那样的缘故把我拒绝了。这种事再平常不过。其实客户嘴上说的缘故都不是真正的缘故,真正的缘故就三个字:“不想买”。我们必须坦然面对。
使我始料未及的是,我的挂零却给了许多人以希望。每当媛媛宣读未破零人员名单念到我的名字的时,台下都会引发一片骚动,似乎使会场紧张的气氛一下和缓许多,我感到有些不安。一日在楼梯口碰到柳菲菲,她问我,这两天怎么样,快上单了吧?我说,别这么关心我好吧,我很有压力。柳菲菲笑嘻嘻地说,你可千万别上单,我们这些人都唯你马首是瞻呢。我叹了口气:我现在快成反面典型了,再不上单林凤晓非把我给吃了。柳菲菲拉下脸来,仿佛是替我说话似的道,别管他们,嘴上说着为大家好,心里还不是为自己盘算,整天想着往市公司里拱?我知道,她说的是葛辉。
现在林凤晓组的举绩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七十,总业绩突破了五十万;林凤晓身先士卒,这个月已经上了三单,个人业绩达到八万;团队里还有几个人业绩超过了五万。我依然挂着零,显得很不合时宜。和我一起挂零的还有张北,他以往的业绩也不错,现在我们俩成了林凤晓重点关注对象。张北看上去倒是泰然自若,依旧嘻嘻哈哈,像往常一样跟领导开玩笑。每当晨会上念到我名字时,张北总是先用手指着我,喉咙里挤出一道粗粝的笑声,然后在葛辉严厉地注视下,伸出厚实的手掌和我握手,大有惺惺相惜的味道。
对我来讲,来自领导的压力倒还好说,来自属员的压力更叫人难受。前段时间在我的英明领导下,吴青和童辉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加上林凤晓对他们威逼利诱,终于说动两人各自给家里买了一份保险,算是开工号了,也算破了零。然而他们主管的业绩却像女人十月怀胎,看着肚子挺大,可就是迟迟不见动静。我感觉到和他们刚刚建立的一点信任正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童辉又开始冲我呆笑,好像有心事却不跟我说;吴青依旧皱着眉头,整天抱怨客户这不好那不好。有一天吴青终于壮着胆子问我:振哥,这保险到底好不好干?你这么厉害怎么也不上业绩?我冲他淡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辩解什么,我想说的是,工作好不好干,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态度。你不用心,什么工作也干不好;你用心了,世界上也就没有难干的工作了。”——我知道,我已经开始说屁话了。
当我察觉到白璐对我的态度开始变冷淡时,心里除了有一丝凄然以外竟没有其它更强烈的感受,我的精神已经完全沉浸在对工作的焦虑中。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轰轰烈烈的大时代里,那么多人放弃儿女情长小家小爱,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在一种强烈的局部氛围的感召下,人们很容易把日常看来重要得多的东西给抛弃。我在月初动员会上喊出了十万的目标,现在葛辉看见我就会用近乎嘲讽的口气问我:华振,你那十万的业绩什么时候上?我只好笑道,快了快了。我又想起白璐给我发的那条短信:“等你上了十万的单子再来追我吧。”那好像是一句童话,太虚幻了,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我这时绝不能去讨好她,那是在祈求施舍,她会更加瞧不起我。只有把心一横,管她呢!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风度,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表现一份淡然,这才是真正的强者。我越来越欣赏张北了。
张北私下经常说:人一辈子的运气是一定的,如果你这阵老交好运,那你要注意了,可能倒霉事马上就来,这叫能量守恒。我心里有点相信他的话。自从我去年上十万大单以后,业绩一直比较稳定,每个月都能有所斩获。有时我想,这可能是老天对我情场失意的补偿,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一码归一码,这回轮到我在职场上栽跟头了,我必须挺住。正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忽然接到一个客户的电话,把我的注意力给转移了。
这是一个出险的电话,是我刚入司时做的第一单客户。当年我和韩成在公司附近一个小区里陌拜,随便在人家门上插了一些邀请函,一个黑脸大哥拿着邀请函就来我们公司听健康讲座了,而且当场签单。我正是靠这张单转正的,我对这位黑脸大哥心存感念。当我从电话里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诉说她老婆得了结肠癌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仿佛被猛地推入另一个世界。
“怎么会这样?真是没想到……好的好的,你们别太着急,我马上过去。”
我挂掉电话,呆呆坐在那里半分钟,渐渐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了。任何事没有亲历之前总觉得有点虚幻,仿佛是一个概念,离自己很远,只有真的发生在你身上或身边的时候,你才感受到一种赤裸裸的震撼。林凤晓跟我们说过,一个保险人只有办过理赔才能真正感受到保险的伟大,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份职业的光荣。现在这个体验伟大与光荣的时刻到了。我瞅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吴青,他正托着下巴一脸失神地打瞌睡,童辉已经有事先走了。我拍了下吴青的肩膀:“走,跟我出去办点事。”
在路上,我跟吴青讲述这个客户的情况,签单的过程,吴青听得眼里有些放光,不时问这问那,我们都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好像是在经历一次奇异的探险。客户的家离公司不远,隔了两条马路,是一片柴油机厂宿舍,都是些老房子。来到他家门口,我们调整一下情绪,作出一副沉重的样子,敲了敲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很快一个中年男子来开门了。他冲我们勉强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们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进屋。他把我们让到客厅沙发上,给我们倒了两杯水,又给我们递烟,我连忙摆手说不会,吴青也不敢接了。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还是原来的样子,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家里只有男人自己,她妻子应该在医院。我曾见过他的妻子一面,是个瘦高的女人,头发有些发黄,几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说,什么时候查出来的?男人说,上个礼拜,她礼拜一的时候忽然肚子疼,还恶心,我陪她到医院做检查,先做了个钡餐,不大确诊,又做了结肠镜,这才确诊了。我说,下一步怎么治疗?男人说,医院的意思是尽快手术,家里一时没这么多钱,就想起你们来了,你们能赔吗?我说,已经过了观察期,重大疾病是可以赔的,你先填一份理赔申请,再把医院开的病历单据给我,我回头报到公司,有了消息就给你打电话。男人问,要多长时间?我心里没底,就说,这个得根据具体情况,公司调查一通过就能赔下来,最多半个月。男人哦哦点了点头,说你们尽快吧,我们都等着钱使呢,你们多费心,谢谢啦。
填完了单子,拿着病历,我和吴青从男人家出来,他把我们送到楼下。告别男人的时候我们都长出一口气,刚才的气氛着实有些压抑。看来理赔也不过如此,我们一路说笑着到营业厅办理手续去了。
然而,业绩的问题终究是躲不过的。
离月底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葛辉发出他最后的咆哮。他像一头狮子一样睁着两只愤怒的眼睛,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伙伴们,现在我们正阳部已经到了历史上最危险的时刻,鼎盛部那帮老弱病残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垂死挣扎。我们的业绩只领先他们三万,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字,随时有可能被他们翻盘,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伙伴们!我们正阳部是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我们有着光荣的历史,我们一个团队的发展撑起市公司的半边天!在这紧要关头,我们作为正阳部的一份子,每个人都应该为团队出一份力,做出一份贡献,绝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现在我们部门还有二十几个挂零的,请这些人想一想,当大家都在为团队荣誉努力拼搏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想在这关键时刻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吗?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冲刺的时间了,每个人都必须全力以赴,为荣誉而战,为自己而战!今天经理室正式发出通告,在本月里,如果有谁挂零到最后,公司将给与清退处理,我们正阳部绝不允许一个逃兵存在!”
葛辉的讲话引起现场一片骚动,张北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们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如果你这个月实在上不了单,那就自己花钱买一份吧,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葛辉这时叫白璐发给现场未破零人员每人一张白纸,要我们再次填写“目标”,并在下个月初予以核实。白璐那天穿了一件素白的长衣,像只幽灵一样从我身边晃过,当她纤细的小手把白纸搁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时,我回头瞅了她一眼,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一扫,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又朝另一个人飘去。我感到一阵憋屈,看看一边正饶有兴趣注视着我的童辉和吴青,拿起笔来随手在上面写了“十万”的字样,管他呢。
晨会以后林凤晓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华振,你现在已经有两个属员了,我们正在为你申请组经理的位置,你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增员这种事得拼人气,手底下人越多就越容易招来人,先有量再求质,慢慢你就做大了。如果老是一个人荡悠,就算业绩再好,想留住人也难。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了,得给属员做表率,让他们看到希望。你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刻,千万别因小失大,让新人白白流失掉。”
从她办公司里出来,心里的郁结之气更浓了,我仿佛又在被逼上绝路。我真的要自己买一份保险吗?这似乎违背了某种原则。不是我不认可保险,也不是我不能买保险,问题在于,我买一样东西必须是我自己想买,而不能是别人逼着我买,这两者性质完全不同。我原本计划下半年给母亲买一份健康险,现在还没到时间,我需要为眼前的一点利益牺牲掉自己的原则吗?到底哪头更重一些?我的内心很焦灼。
这时项彩云迎面朝我走过来。她昨天刚上了一单三千多的健康险(健康险的缴费期长,佣金比例高于理财险,业绩可以两倍计算),算是破零了,看得出今天她气色不错,发髻梳地高高的,见谁都热情洋溢,——也许她平时也这样,没太留心。她给我打招呼,我说,恭喜啊。她说,一张小单,不值一提,你怎么样?我说,一言难尽。她说,那就别说了,理解你。我笑了笑,准备离开。项彩云说,中午有空没,请你吃饭。我说,那怎么好意思。项彩云说,那你请我吧。
我和项彩云一起走出公司的时候,忽然接到市公司打来的电话,说我客户的理赔已经有了结果,叫我马上去市公司营业厅一趟。我对项彩云说,看来今天请不了你,我得去大厅办个理赔。项彩云歪了歪脑袋说,没事儿,我正好也要去大厅交费,咱一块走吧。
到营业厅的时已经接近正午,大厅里的办业务的人稀稀落落,一个个显得没精打采。我到理赔处说明来意,理赔人员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朝那头报了下我的名字,然后放下电话对我说,你到二楼理赔办公司去吧,正等着你呢。我瞅了项彩云一眼,有些茫然地朝二楼走去,项彩云紧跟在我后面。
办公室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的男子,相貌端正,说话一板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跟这里的人打交道。他很礼貌地请我们坐下,倒了两杯水,然后坐在侧面沙发上,两只手掌交叉在一起放在腿上。
“理赔的客户叫吴月香是吧?你提交的申请我们已经审核过了,调查过程中发现一点问题,必须先跟你沟通一下。”
“一点问题?”
他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激动。其实我并没有激动。
“这么说吧,我们在例行调查中,发现吴月香三年以前已经得了结肠癌,在市立二院住的院,并且在那里动的手术,后来康复出院,医院的系统里还有她的病历存档,我们可以随时调出来。也就是说,她去年在我们公司投保的时候,没有如实告知我们以往的病史,属于带病投保,现在是旧病复发,我们不能理赔。”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感觉后背上冒出汗来,不知该说什么。
“吴月香投保之前,你跟他们家认识吗?”
“哦,不认识。”
“你还记得当初给他们推销保险的过程吗?”
“这个……当初吧,我刚入司不久,那天开说明会,我到附近小区发邀请函,他看到邀请函就来了,听完讲座就签了……”我说得自己心里都发虚。
“签单的时候你有没有告知客户要如实填写以往病史?”
“应该说了吧……是我主管陪访的,都是她在跟客户讲,我几乎没插话……”
“不管怎么说,这一单的业务员是你,佣金也是你拿的,如果你们在推销过程中存在欺骗或者隐瞒的行为,出了问题你是要负责任的。”
我感觉脑袋嗡的一下大了,身上像浇了一盆凉水。我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当初签单的每个细节,可是脑袋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先别紧张,现在最重要的是给客户做好沟通工作,如果我们能够说服客户放弃理赔,就没什么大事,我们可以退还他们缴的全部保费。”
“如果他们坚持要理赔呢?”
“那只能走司法途径。”
“打官司谁能赢?”
“如果你们在销售过程中没有违规行为,我们是有把握的。”
“我们没有问题……”
“不过这会造成一些不良的社会影响,所以希望你先去给客户做工作,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到这一步。”
我心里很想知道,如果我做不通客户的工作,闹到打官司的地步,并且索赔到钱,公司会怎么处分我?开除已经是小事了,会不会叫我掏钱赔偿损失?按照保险金额,公司要赔给客户十万块,我到哪里去弄这些钱?这一年我总共才赚几个钱?妈的,又是十万!真是“成也十万,败也十万”——可是我又不能问,问了倒显得自己心虚,好像真做了什么违规的事似的——到底有没有违规的事?妈的,谁知道呢?脑子里一团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