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4章
天堂变地府
连载07
王湘萍不愿让人带口信,非要当面告诉颜宝惠的事,与一笔钱有关。徐永道和国军其他飞行员,在执行任务前,被要求留下遗书,并指明抚恤金受益人。
徐永道只给母亲留了遗书,没另给未婚妻颜宝惠写,他想让未婚妻对自己少些念想,早日开始新生活。
他让母亲把抚恤金的一半给颜宝惠,并让母亲认她为女儿,让母亲把宝惠叫到上海法租界和同住,直到她出嫁为止。
颜宝惠原本在上海的工作已定,她是为徐永道去杭州的,他了解这一切,他在给林浩恩的托孤信,给母亲王湘萍的遗书中,为未婚妻将来的生活,做了他认为的最稳妥的安排。
接到徐永道的母亲要她去上海的口信,颜宝惠的第一反应是祷告问主,她不敢随便相信人,不敢轻易离开杭州,沪杭线已被日军军管,从杭州到上海,一路都是沦陷区,单独出广爱医院的大门,她就陷入危险中,徐永道与她告别前,再三嘱咐她,不要一个人出去。
晚上,她跪在床边祷告:“主啊,这是你对我想早日回天家的答复吗?我若独自从杭州去上海,很可能路上遭遇不测。沪杭线已被日军控制,钱塘江对岸的国军,还在与日军作战,杭州和上海之间枪炮声不断,战斗还在继续,我怎么去上海啊?”
之后数月,颜宝惠勉强度日,一天捱过一天,让忙碌的工作,占满她忧伤的时间。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主既没给我开路,就再等吧,等到我实在等不下去时再说。
八一三淞沪战争开战快一年时,杭州的国军伤兵,陆续通过红十字会和国际救援会的协助而转移完毕,伤兵治疗站关了,难民虽逐渐离开杭州,仍有新难民来,难民收容站还维持着,杭州城治安有好转。
有一天,快下班时,疲惫不堪的颜宝惠实在撑不住,再多待一天,她就会倒下。
她决定找史密斯院长,把早就写好的英文辞职信交给他,只需写当天的日期。
她在举目无亲的杭州,实在忍不下去了。她想花钱雇条船,冒险从水路回上海。
史密斯院长知道,颜宝惠失去未婚夫,在杭州孤身一人,十几个月来,她在满是伤兵和受害妇女的医院超负荷工作,身心俱疲,面容憔悴,心里很同情她,他用英文说:“颜小姐,我也觉得你需要换个环境,休养一段时间。其实,我也需要离开这里,休养一下,但我不能走。”又说:“现在局势稍稳,但你一个人去上海,还是非常不安全。今天你来的很巧,路斯牧师向我告别,下周他要去上海差会总部述职,你和他同行吧,还可以做他的随行翻译。”
颜宝惠为路斯牧师做过几次主日证道的同声传译,路斯牧师对她印象很好,就跟史密斯院长说,他可以带颜宝惠一起去上海。
路斯牧师用英文对宝惠说:“颜小姐,现在去上海安全又快捷的途径,只有乘沪杭线日军军用火车,沪杭线铁路刚修复,全程军管,乘客需要办乘车许可证。我可以帮你办,就说你是我的翻译,你也的确是我的翻译。”
颜宝惠没料到,自己竟遇上这样好的机会回上海,心里说:“主啊,我感谢你。”
颜宝惠的美国文凭,还有她的广爱医院药剂师工作证,使日军相信她确是路斯牧师的翻译。
为路斯牧师和颜宝惠签发火车乘车许可证的日军军官,曾在美国学习过,对美国宣教士和牧师还挺客气,主动提供帮助,在路斯牧师和颜宝惠二人到上海后,派军车送他们通过日军占领区到法租界。
出发前,为保证沿途不遇麻烦,签许可证的日军军官还派宪兵把他们送上火车。
日军军官的“亲善”举动,令路斯牧师和宝惠感到出乎意料。他们想,日军或许想通过美国人的口,造成国际“亲善”印象。
几天后一个清晨,一个会说点儿英语的日军宪兵,开车到广爱医院门口,把路斯牧师和宝惠接走,并送他们上火车。
这次从杭州到上海乘沪杭线火车,恰巧也在八月下旬。
颜宝惠初次遇见戎装一身的徐永道,就是在前年八下旬,从上海到杭州的沪杭线火车上。
这次坐在颜宝惠身边的,不是穿中国空军制服的徐永道上尉,而是穿日军军装的占领军。
上车后,颜宝惠靠窗而坐,从燕麦黄亚麻布包里取出一本英文KJV(King James Version缩写, 英王钦定本)版圣经,平时她去教会礼拜带中文圣经,这天专门随身带了英文版圣经,因为她此时的身份是路斯牧师的随行翻译。
她打开圣经,正好翻到诗篇三十九篇,第一节的经文忽然跳出来,映入她的眼帘:“恶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要用嚼环勒住我的口。”
读完这句经文,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日军军官。
火车开动后不久,对面的日军军官,突然用英文问她:“小姐,对不起,打扰了,请问你最喜欢那句经文?”
她楞了一下,随即沉着镇定地用英文回答:“约翰一书三章八节。”
军官得意地点点头,用英文说:“这节经文我知道,在儿童主日学课堂反复背诵过的。”
接着,他开始背经文:“犯罪的是属魔鬼,因为魔鬼从起初就犯罪。神的儿子显现出来,为要除灭魔鬼的作为。”
颜宝惠身旁的路斯牧师,听到日语口音很重的英文经文,从日军军官口里说出来,感到十分惊讶。
路斯牧师用英文对日军军官说:“我叫保罗·路斯,美国来的牧师,请问你读过整本圣经吗?”
“读过。”军官说。
“你相信耶稣基督是从死里复活的救赎主吗?”路斯牧师又问。
“我父母信,我不太信。”军官答。
军官转头对颜宝惠说:“小姐,你礼拜天去教堂吗?”
她不愿和他多说话,微微点头。
军官又说:“看见你,使我想起我认识的女孩,她和你一样,爱读圣经,她还在教会弹钢琴。”说起这个女孩,他脸上洋溢着柔情。
“她叫洋子,去年来中国,在上海的日本陆军医院当军医,我很快就能见到她。”
说完,军官停顿一下,带着伤感,说:“不幸的是,洋子跟随她的新婚丈夫小野武雄大佐出征到上海还不到两个月,她的丈夫就战死在大场。大场那场苦战,真是太残酷了。”
听到这里,宝惠心里对新婚丧偶的洋子产生同情,但旋即又打消了这种同情。
她想到中国有很多失去父母、丈夫和儿女的女人,也包括自己,和这位洋子一样,新婚燕尔就成寡妇。然而,自己还没成婚,就失去未婚夫,悲剧都是日本人造成的。
她想到,日军进杭州城烧杀抢劫,蹂躏强暴中国人的母亲、女儿、妻子和姐妹,她也不再同情洋子。
对日军军官刚才的话,颜宝惠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她看着窗外。
还是那条沪杭线,可是,她看见了新东西:那仿佛暴雨后,从地里疯长出来,毒蘑菇般沿铁路线和车站而建的日军碉堡。
沪杭线沿途的日军碉堡,煞尽风景,时刻提醒人,碉堡中随时有子弹射出来,要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