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叔原近来常做同一个梦,相同的人、事和情景,连每一次的心情都是一样。叔原很清楚,他的内心深处始终积淀着一段情愫;但他对于这割舍不下的情愫却无法名状,初恋吗?也算不上,却好像初恋一般萦绕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这梦的深意,只在心血来潮时填几首词,聊以遣怀罢了。
对于叔原来说,梦中最深刻的印象除了初见之外,还有一次: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所以他记得清楚。那天是农历的七月初七。向来的风俗:女子在那天晚上穿七孔针,向织女星乞巧,街市上几乎彻夜通明。
如今寻梦,他早已忘记那街灯如昼、繁花若锦的街景,却对她当时的妆扮和情态记忆犹新、如在目前:她身着一色新装,行动中挥散着淡淡的花露香气,头上的发钗缓缓颤动,闪烁中反射着烟火的微光,真如温飞卿所言:玉钗头上风。平时不施粉黛的她,今天显然化了妆,蛾眉中透出暗黑润泽的亮色。叔原痴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她正用似羞似喜的眼波看了自己一眼,随即双颊泛起浅浅的粉红,分不清是胭脂还是羞涩。叔原这才回过神来,故作自然地把眼光移向别处,谈笑自若,不露一丝神色的异常。
近来困扰他的,尽是这些重复的梦中片段。
不论何时,只要回想起梦中的所历以及那些细致入微的心理状态时,叔原总要怅然若失。然而很快他又嘲笑起自己来:未尝得到,谈何失去?!固执着残损的旧梦,一如既往地沉溺于精神的求索中,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么?!
一番故伎重演的自怜自嘲之后,照样是又一次邀友买醉、歌楼寻欢。其实他深知,座上客早已不是当年舞殿歌筵中的高雅之士,菜肴更没有曾经的玉粒金莼,廉价的酒岂能醉人?他不过是借此无所忌惮的场合,趁机在佯醉装狂之中流下几行不为人所见笑的清泪罢了。假醉换来真眠,这总是最幸福的时刻,他就在无所知觉中昏然睡去,只是到了梦中仍逃不出那为他设定的情境,每一次仍不过是重历一遍当时的心情。仅此,便已使他暂时忘却了醒时的凄楚。
二、
照例是第二天中午过后,他才昏昏地醒了,全不记得昨夜买醉强乐的情景,却对梦中重历的一切记得清晰,倒像才是昨夜的经历。胡乱漱洗过后,照例是就近散步,并不急着用餐。
已是初秋天气,在中午也能感到凉意。叔原交叉着双臂,信步来到门前的小溪边上,看着澄澈的溪水轻快地流向前方。他的眼光,随着溪水的流去,也向着远方,向着天空,看到了初秋澄净的碧落,纤尘不染,云在风的吹拂下,时散时聚,也飘向了溪水流逝的远方。远到浑成一体的交接处,终于分不清云水、分不清天地。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叔原看着眼前的天地景观,意会于心,吟出这两句来。他又动了填词的兴致了。他想起有几个词人和词论家都曾经指摘过他,说他虽长于短词、语出别致,却难免囿于一隅,终究堕入哀婉缠绵之旧套。叔原何尝不知道自己填词常为一己私情所囿,然亦无可奈何,暗笑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实他在内心里对他们那种为了写出符合市民趣味而苦心搜求,甚至不惜故作新奇之语的作法,也很不以为然。然而终究觉得自己的一番苦衷也不必求得别人的理解,自囿就自囿、狭隘就狭隘吧,毕竟自己填词是为了抒怀,若汲汲于求得赏识,生造出些谁都可以轻易品味的情思来,那还是从晏叔原的锦心绣口里吐出来的文字吗?宁可遭受误解,决不降格以求。这样想着,他又吟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这样自解一番,胸怀顿释。
照例是侍女过来催他去用餐,饭菜快凉了。他缓缓地提着脚步走回去,却不是为了用餐,而是想把刚想到几句的词填好。他已经想好了,就用《临江仙》的词牌。
三、
叔原刚把填好的《临江仙》的初稿誊抄出来,还没来得及加以推敲,沈廉叔的脚步声便渐渐逼近了。叔原看着他兴冲冲的样子,刚想笑出来,谁知沈廉叔先看到了铺在桌上的稿纸,不由分说地拿起来,默念了两遍,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继而又显出差强人意的神情。廉叔刚想说什么,却看到叔原转过身去,也就把话噎住了。他知道,叔原的老毛病在这秋风渐紧之际又犯了。
生性热烈的廉叔很快恢复他的热情,提高语调向叔原说道:“叔原,李倩儿让我转告你,后天晚上她在丁香楼为你设宴,请你带上最近的作品,一起探讨新词谱曲的问题。”
叔原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廉叔,你帮我推了吧。”
“这是为什么?”
“她近来给我的感觉有些异常,似乎不是纯粹地探讨词曲问题;而且……”
廉叔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看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罢了,哈哈哈!”说着,一边用手拍拍叔原的肩膀。
叔原先是不太自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廉叔面前大可不必隐瞒,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赔笑一番。
沈廉叔又开口说道:“其实我们谁没看出她对你的那点意思,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无所察觉呢,还是视而不见?这倒要请你自己说明了。”说完还把他的两道浓眉特意上扬,射出咄咄逼人而又不失温和的眼光,显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
叔原的尴尬和微笑几乎同时地消失了,露出沈廉叔熟悉的凝重神色,缓缓而坚定地说道:“别人不懂也就罢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廉叔这时也收敛了他不无调侃的神情,郑重地说道:“我一直以为我是了解你的,但这了解却始终不够彻底,或许……连你都不了解自己,别人又谈何了解呢。”
叔原没有说话。
廉叔接着说道:“他们都说你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虽然你从不分辨,但我想我多少了解你内心的矛盾,只是那太虚幻了。是啊,你的内心太不真实了,让人无从把握。甚至,谁想接近你,都是自讨苦吃啊!”
叔原保持沉默,但廉叔的话早已激起他内心的波澜,若非习惯了掩饰感情,他早禁不住要欣喜若狂地拥抱廉叔,流下两行清泪,甚至迫不及待地一吐胸中千言了。廉叔毕竟是他的知己啊!
廉叔看着不动声色的叔原,即使明知他必然心有所动,却也无可如何。他太清楚了,自己对叔原的了解仅限于此,至于其他的就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于是他抬起不如来时那样轻松的脚步,同时留下这最后的话:
“话我是带到了,至于赴会与否,悉随尊便。”
叔原没有回头,默默地回到书桌前,继续斟酌他的《临江仙》。
夕阳浑融了秋季的暮色,将日落前的余光射进窗台,照在摊开的稿纸上,墨迹未干的文字仿佛吸进了极淡极淡的金彩,隐隐透着一缕淡漠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