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临江驿潇湘秋夜雨
小虎在城主门口跪着,这是第三天了。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嘴唇是一层惨白的底色加上鲜血的红艳,那是牙齿咬出来的血。疼痛让人感到存在,而后屹立不倒。他没想到自己会跪在这里,他没想到会被城主拒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虎。”
“你眼里戾气太重,等你心静再来。”王雄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去再没理小虎。于是小虎灵机一动,就地跪下,不食,不动,不言不语。王雄出门下地考察,回来批改公务,轻装与商户勾肩搭背,酩酊大醉脚步虚浮。三天内,他与小虎经过了28次擦肩,每次都视而不见。一直到这天晌午,他终于再次站到小虎面前。这一次,他脸上带上了一丝玩味的表情。
决断的时刻终于到了,小虎想,他按奈住心下的激动,努力挺直上身。
王雄打量他好一会方才开口。
“进来跪吧”,王雄说,“有人状告你杀害8条人命。”
小虎瞳孔一缩,轻轻点头,然后身下发力,猛地站起一半,一股眩晕使他近乎跌倒。一只瘦长的手握住了他,那不是城主的手。小虎抬起来,两眼花了很长时间来定焦,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身着戏服的男人,脸上抹着惨白的粉,他依然认出来了,那是陆定。
陆定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朝城主作了个揖,“不好意思,城主大人,我改变主意了,我想撤诉。”
“你确定?申报假案,延误公事,我可以把你抓起来。”
小虎看向陆定,或许是脸上的妆太厚,他看不清这人的表情。但他并不怕,状告他是很可笑的一件事,自从他的脖子上绑上了小高爷的链子。没人能不给小高爷面子,城主也不行。
“并不是假案。”陆定脸上唯一没被粉盖着的眼睛平静地盯着城主。王雄心下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三分,他跟陆定对视了一会,转头看向远方:“我这府门还缺一个内门门卫。”
“愿意效劳!”小虎低头抱拳。
“恩。”王雄朝陆定点了点头,进了城主府。
小虎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街头。
陆定看了小虎一眼,转身走了……
陆定报官背后的心里历程我们不得而知,但要说这身行头,我们只需回到三天前便可。三天前,在那场屠杀发生之后。陆定并没有枯坐太久。很多时候,发生的事情一但超过一个人的极限,麻木反而会更快地遍布全身。陆定便是如此,他徒手挖穴,花了一整晚把所有尸体跟百两黄金一起掩埋,只留一个背篓背在身上。背篓意外地没粘血迹,结实牢固,里面满满的枯草,一如那女孩刚出现时的模样。
这一次,陆定很顺利地进了城。他也想好了自己的去处,他进可吟诗作对,做个清客幕僚;退可教书育人,入个孔庙学堂。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个更容易出头的地方;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
最好的诗来自那里,最美的人躺在那里。
风月城,熊口城的城中城。没人说得清这是怎么兴起的,就是有一天幡然醒悟,这已经是全世界有名的风月场所。牛郎织女,高低贵贱,异族风情;每一个人都能在这找到虚幻的满足,这也成了熊口城最大的经济聚集体。
陆定来到了这里,看着路边的狂放热情,浓妆艳抹,感受着一只只在自己身上摸索的手。一句诗句瞬间涌上了心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生命与死亡什么都不是,只有虚假的欢愉和永恒的欲望才是存在的全部。
这就是父亲想要追求的么?这就是我应该去做的么?
“一片心悬家国恨,两条眉锁庙廊谋。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老夫姓张,名商英,字天觉。叨中甲第以来,累蒙擢用……”一个沧桑的戏腔吸引了陆定的魂魄,杨显之的《临江驿潇湘秋夜雨》,陆定小时跟父亲学过。不同于父亲唱句中的哀怨,这是一个更加豁达,或者绝望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在不远处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簇人头,人头的上面是一个红艳璀璨的戏台。陆定决定挤上前去,靠近点看看。行到台边五六米,前方却是密不透风,再进不得。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老生打扮的角色在上面唱念做打,台下大多是不甚耐烦的看客。凭心论,这功底算是上上乘了,却是无奈鸡同鸭讲。一直到“张翠鸾”的出现,场面方才瞬间热烈起来。这是一出讲俗世爱恨纠缠的戏,男主角崔通是一届书生,考中为官后不认前妻张翠鸾,反以逃奴之罪将其发配。张行至临江驿,遇失散多年且身居高官的父亲,得其父之助惩治了崔通,但最终还是与他言归于好。这“张翠鸾”的唱功明显逊了一大筹,可是模样身段具是上乘,腰身一扭,眼神羞中带怨,怨里含俏,一下子勾走多少魂魄。叫好声此起彼伏。
一曲唱罢,“张父”带领同样卖力表演的“崔通”离场,掌声稀拉。而后换上一身青衣丝裙的“张翠鸾”再次登场,剧烈反差地,人们再一次爆发出巨大的哄闹声,他们嘴里喊着“青灵”的名字,手里高举着白花花的银子,气氛恰如其分地热。这时司仪上场,一通流畅的串口细数“青灵”的生辰年岁,性情癖好,琴棋书画,歌舞爱好。却原来这“青灵”是边上“醉佳亭”的头牌姑娘,今夜将公开竞卖初夜,这一出戏曲不过是一个亮相。这般算来,那卖力唱说的几个老戏子自然就是一个人们迫不及待想跳过的开场。他们十年一日的台下功夫,他们一板一眼地捶打四功五法,终究敌不过一副好看的皮囊。可以想象,这数年来,他们就这样说说唱唱,默默上台离场,送出了多少头牌,扮了几次生旦,有人记住他们么?
陆定心下为他们唏嘘长叹,台上报价却是已经开始了。很搞笑地,台下人每加一次价的同时还得顺带吟一句赞美“青灵”的诗,像是在抹一层艺术的皮。
“春风才绿江南岸,我出三百一十两。”
“你这根本不算,这跟青灵姑娘何干?”
“就是就是。”
“怎么不相干呢?那青灵姑娘就是我的春风。”
“您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人家了,买了有啥用啊,这春风刮得起来么?”
“别吵了,眉眼带笑半含春,五百两都别和我争。”
“凭啥啊,我一片真心对明月,五百五十两求一醉。”
陆定看得一阵哑笑,忽而索然无味。他转身离开了这里,来到红船络绎的河岸。依然是觥筹交错声夹杂着女人的娇笑,琵琶琴瑟做背景,繁华异常。
自己要如何融入这里,又为何融入这里?功名声望,真如此重要么?若是手艺都抵不上脸蛋,十年寒窗不如青女一笑。这功名声望真如此重要么?可父亲以死的代价把它套自己身上了,自己又如何解脱?若不立足,如何查询那背篓姑娘,那些因他而死的人的身世,如何替他们,养育家人。
说到底,这许多事并不是想不想,好不好的事。不得不罢了吧。
也罢,陆定看着水里的倒影;挺好的,自己还有几分姿色。
他咧嘴笑了笑,又笑了笑,抬唇,压低眼角,头时而左倾时而右倾,反复多次后,终于露出了一个羞涩诱人的笑。
约莫半个小时后,陆定又回到戏台旁,这时竞价已完,佳人不知谁所得,人群也随之消散。一个轻壮汉子带着三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正在拆戏台,动作干净利索,长者平静,幼者伶俐,都符合他们年纪该有的气息。陆定认出来,那壮汉就是刚刚老生扮相的“张父”。他突然感到一股雀跃,这些人并未因不公说些什么,并未因忽视而低落消沉。或许他们本就觉得稀疏平常,或许他们也获得了自己的乐趣。陆定觉得自己应当很容易融进去,他们是自己想亲近的人。
就从这里开始吧!
陆定深吸口气,以花旦唱腔,唱起《牡丹亭》……
第二天起,”醉佳亭”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反串女旦的白嫩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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