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图书馆第十四届文津图书奖获奖作品。中科院专家由德文编译导读,完整收录爱因斯坦关于人生观世界观的文章,有 20 多篇初次译为中文。杨振宁序;受清华师生欢迎的十本书之一。
我从未试图在任何场合取悦别人。
—— 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不仅是天才和伟大的科学家,还是思想家和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他不受羁绊的独立人格,以及看待问题和处理问题的独特方式使他思想深刻、见解独到。
阿尔伯特 · 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被认为是有史以来著名的科学家之一。他对物质结构、空间、时间以及引力性质的研究,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对人类思想进程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爱因斯坦不是一位仅专心自己专业领域,深居象牙塔的科学家,更是一位对人的天性了如指掌,对人间疾苦充满同情,为社会的各种不公正进行斗争的行动家。
除了科学论文外,爱因斯坦发表了大量有关世界观、人生观和科学观方面的文章,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友谊、犹太人、纳粹德国等诸多方面。本书基于原版但比原版丰富,是专为中文读者打磨的一个文本,本书以影响较大的 1953 年德文版《我的世界观》为底本,收录了《观念与见解》《爱因斯坦晚年文集》里的及散落别处的相关文章,编译出一个独有的《我的世界观》中文版。其中有 20 多篇珍贵文章此前从未翻译成中文出版过。
通过《我的世界观》我们将走近伟大的灵魂,认识一位诙谐幽默,充满个性的爱因斯坦。
在过去的100年中,世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其原因并不在于政治,也不在于经济,而在于科学技术——直接源于先进的基础科学研究的科学技术。没有别的科学家能比爱因斯坦更代表这种科学的先进性。
——霍金
爱因斯坦没有抓住什么机遇,而是创造了这个机遇。他的眼光改写了基础物理日后的发展进程。爱因斯坦逝世几十年来,他的追求已经渗透了理论物理学基础研究的灵魂,这是他的勇敢、独立、倔强和深邃眼光的永久证明。
——杨振宁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俄罗斯科学院院士、英国皇家学会会员
这是一本很值得深思,很值得玩味的书。说爱因斯坦是孤独者,是的,但是他拥有最多的读者。他对普天之下的爱和普天之下对他的爱是如此深刻和持久。说他没有学生,这么多的学者都在学习和领会他的每一句话。最孤独的却成为多最广为接受的。
——陈难先 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
杨振宁
1905 年通常称为阿尔伯特 · 爱因斯坦的“奇迹年”(Annus Mirabilis)。在那一年,爱因斯坦引发了人类关于物理世界的基本概念(时间、空间、能量、光和物质)的三大革命。一个 26 岁、默默无闻的专利局职员如何能引起如此深远的观念变革,因而打开了通往现代科技时代之门?当然没有人能够绝对完满地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我们也许可以分析他成为这一历史性人物的一些必要因素。
首先,爱因斯坦极其幸运:他生逢其时,当物理学界面临着重重危机时,他的创造力正处于巅峰。换句话说,他有机会改写物理学的进程,这也许是自从牛顿时代以来独一无二的机遇。这种机遇少之又少。E. T. 贝尔(Bell)的《数学精英》 (Man of Mathematics,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1937)引用了拉格朗日(J. L. Lagrange, 1736—1813)的话:
虽然牛顿确实是杰出的天才,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他也是最幸运的人:人类只有一次机会去建立世界的体系。
这里,拉格朗日引用的是牛顿的巨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Principia Mathematica)中第三卷即最后一卷前言中的话:
现在我要演示世界体系的框架。
拉格朗日显然非常嫉妒牛顿的机遇。可是爱因斯坦对牛顿的公开评价给我们不一样的感觉:
幸运的牛顿,幸福的科学童年……他既融合实验者、理论家、机械师为一体,又是阐释的艺术家。他屹立在我们面前,坚强、自信、独一无二。
爱因斯坦有机会修正 200 多年前牛顿所创建的体系。可是这个机会当然也对同时代的科学家们开放。的确,自从 1881 年迈克尔逊—莫雷(Michelson-Morley)首次实验以及 1887 年第二次实验以来,运动系统中的电动力学一直是许多人在钻研的热门课题。令人惊奇的是,当爱因斯坦仍在苏黎世念书时,他已经对这个题目发生了浓厚的兴趣。1899年他曾写信给他后来的太太米列娃(Mileva Marić):
我还了赫姆霍兹的书,现正在非常仔细地重读赫兹的电力传播工作,因为我以前没能明白赫姆霍兹关于电动力学中最小作用量原理的论述。我越来越相信今天所了解的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与实际并不相符,而且可能有更简单的理解方式。(引自:Albert Einstein / Mileva Marić, The Love Letters, eds. Renn & Schulmann,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S. Smith,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
他追寻此更简单的理解方式,六年以后引导出了狭义相对论。
当时许多科学家对这个科目也极感兴趣。庞加莱(L.H. Poincaré,1854—1912)是当时两位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他也正在钻研同一个问题。事实上,相对性(relativity)这一名词的发明者并不是爱因斯坦,而是庞加莱。庞加莱在 1905 年的前一年的演讲《新世纪的物理学》(载:Physics for a New Century, AIP Publication on History, vol 5, 1986)中有这样一段:
根据相对性原则,物理现象的规律应该是同样的,无论是对于固定不动的观察者,或是对于做匀速运动的观察者。这样我们不能,也不可能,辨别我们是否正处于这样一个运动状态。
这一段不仅介绍了相对性这个概念,而且显示出了异常的哲学洞察力。然而,庞加莱没有完全理解这段话在物理上的意义:同一演讲的后几段证明他没有抓住同时性的相对性(relativity of simultaneity)这个关键性、革命性的思想。
爱因斯坦也不是首位写下伟大的转换公式的人:
之前,洛伦兹(H. A. Lorentz, 1853—1928)曾写出这个公式,所以当时这个公式以洛伦兹命名,现在仍然是这样。可是洛伦兹也没能抓住同时性的相对性这个革命性思想。1915 年他写道:
我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我死守一个观念:只有变量 t 才能作为真正的时间,而我的当地时间 t’ 仅能作为辅助的数学量。(转引自:Abraham Pais, Subtle is the Lord: The Science and the Life of Albert Einstei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167)
这就是说,洛伦兹有数学,但没有物理学;庞加莱有哲学,但也没有物理学。正是 26 岁的爱因斯坦敢于质疑人类关于时间的原始观念,坚持同时性是相对的,才能从而打开了通向微观世界的新物理之门。
几乎今天所有的物理学家都同意是爱因斯坦创建了狭义相对论。这对庞加莱和洛伦兹是否公平?要讨论这个问题,让我们先引用怀特海(A. N. Whitehead, 1861—1947)的话:
科学的历史告诉我们:非常接近真理和真正懂得它的意义是两回事。每一个重要的理论都被它的发现者之前的人说过。(见:The Organization of Thought, Westport CT: Greenwood Press, 1974, p.127)
洛伦兹和庞加莱都没有抓住那个时代的机遇。他们致力于当时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即运动系统中的电动力学。可是他们都错失其重点,因为他们死守着旧观念,正如洛伦兹自己后来所说的一样。爱因斯坦没有错失重点是因为他对于时空有更自由的眼光。
要有自由的眼光(free perception),必须能够同时近观和远看同一课题。远距离眼光(distant perception)这一常用词就显示了保持一定距离在任何研究工作中的必要性。可是只有远距离眼光还不够,必须与近距离的探索相结合。正是这种能自由调节、评价与比较远近观察的结果的能力形成了自由的眼光。按照这一比喻,我们可以说洛伦兹失败了是因为他只有近距离眼光,而庞加莱失败了是因为他只有远距离眼光。
中国伟大的美学家朱光潜(1897—1986)强调过“心理距离”在艺术和文学创作上的重要性。我认为他的观念与上述的远距离眼光是一致的,只是在不同的学术领域而已。在最权威的爱因斯坦的科学传记 Subtle is the Lord (即前文所引 A. Pais 的著作)中,作者选择这样一个词来描写爱因斯坦的性格:孤持(apartness),并且在第三章开始时引述道:
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单独地、孤立地、独自地。(《牛津英文词典》)
的确,孤持、距离、自由眼光是互相联系的特征,是所有科学、艺术与文学创造活动中一个必要因素。
1905 年爱因斯坦另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成果是他于 3 月间写的论文《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启发性观点》(On A Heuristic Point of View Concerning the Generation and Conversion of Light)。这篇文章首次提出了光是带分立能量 hv 的量子。常数 h 由普朗克于 1900 年在其大胆的关于黑体辐射的理论研究中提出。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普朗克变得胆怯,开始退缩。1905 年爱因斯坦不仅没有退缩,还勇敢地提出关于光量子的“启发性观点”。这一大胆的观点当时完全没有受到人们的赞赏,从以下的几句话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八年后,当普朗克、能斯特(W. H. Nernst)、鲁本斯(Heinrich Rubens)、瓦尔堡(O. H. Warburg)提名爱因斯坦为普鲁士科学院院士时,推荐书上说:
总之,我们可以说几乎没有一个现代物理学的重要问题是爱因斯坦没有做过巨大贡献的。当然他有时在创新思维中会错过目标,例如,他对光—量子的假设。可是我们不应该过分批评他,因为即使在最准确的科学里,要提出真正新的观点而不冒任何风险是不可能的。(参见前引 A. Pais 的著作,p.382)
这封推荐书写于 1913 年,其中被嘲笑的光—量子假设(hypothesis of light-quanta)指的就是上述爱因斯坦于 1905 年大胆提出的想法。可是爱因斯坦不理这些嘲笑,继续把他的想法向前推进,于 1916 年至 1917 年确定了光量子的动量,进而发展为 1924 年对康普顿效应(Compton effect)的划时代的认识。
光量子这一革命性之观点产生的历史可以总结为:
1905 年 爱因斯坦关于 E=hv 的论文
1916 年 爱因斯坦关于 P=E/c 的论文
1924 年 康普顿效应
在那些年里,在 1924 年康普顿效应确立之前,爱因斯坦完全孤立,因为他对光量子的深邃眼光不被物理学界所接受。
在 1905 年至 1924 年之间,爱因斯坦的研究兴趣主要在广义相对论。作为科学革命,广义相对论在人类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其设想宏伟、美妙、广邃,催生了令人敬畏的宇宙学,而且它是一个人独自孕育并完成的,这一切让我想起《旧约》里的创世篇(不知爱因斯坦本人是否曾想起这个比较)。
当然,我们很自然也会想起其他的科学革命,例如牛顿的巨著、狭义相对论、量子力学。不同之处:牛顿的工作确实是宏伟、美妙、广邃的。对。可是在他之前有伽利略(Galileo)、开普勒(Kepler),还有更早的数学家和哲学家们的成果。他也不是当时唯一在寻求万有引力定律的人。狭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也都是影响深远的革命。可是它们是当时许多人研究的热门课题,都不是由一个人所创建的。
关于广义相对论,爱因斯坦没有抓住什么机遇,而是创造了这个机遇。他独自一人通过深邃的眼光,宏伟的设想,经过七八年孤独的奋斗,建立起一个难以想象的美妙体系。这是一次纯粹的创造。
广义相对论代表引力场的几何化。自然而然它使爱因斯坦接着提出电磁场的几何化。从而又产生了将所有自然力几何化的想法,即统一场论。此发展成为他后半生的研究重点。例如,1949 年至 1950 年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中心他最后的研讨会上,他尝试着把电磁场 Fμν 合并成不对称的度量 gμν。他这个尝试和他先前在同一方向所做出的努力一样,都没能成功。
由于没有成功,也由于自 20 世纪 20 年代初,爱因斯坦将其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这项研究上而忽略了像固体物理和核子物理这些新发展的领域,他经常遭受批评,甚至被嘲笑。他对于统一场论的投入被描述为着魔(obsession)。这种批评的一个例子是拉比(I. I. Rabi, 1898—1988)于 1979 年在普林斯顿举行的爱因斯坦百年纪念上所讲的话:
当你想起爱因斯坦于 1903 年或 1902 年至 1917 年的工作时,那是极其多彩的,非常有创造力,非常接近物理,有非常惊人的洞察力;然而,在他不得不学习数学,特别是各种形式的微分几何的时期以后,他就改变了。
他改变了他的想法。他的那种对物理学的伟大创意也随之改变了。
拉比是否正确呢?爱因斯坦有没有改变呢?
答案是:爱因斯坦的确改变了。改变的证据可以在他 1933 年的斯宾塞演讲(Herbert Spencer Lecture)《关于理论物理学的方法》(On the Method of Theoretical Physics, New N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3)中找到:
……理论物理的公理基础不可能从经验中提取,而是必须自由地创造出来……经验可能提示适当的数学观念,可是它们绝对不能从经验中演绎而出……
但是创造源泉属于数学。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单纯的思考可以抓住现实,正如古人梦想的一样。
虽然你可以同意或反对这些非常简要的论点,但是你必须同意它们强有力地描述了爱因斯坦在 1933 年关于如何做基础理论物理的想法,而且此想法相对于他早年的想法有极大的变化。
爱因斯坦自己对这一变化非常清楚。在他 70 岁出版的《自述》(Autobiographical Notes)里,我们看到:
……我作为一个学生并不懂得获取物理学基本原理的深奥知识的方法是与最复杂的数学方法紧密相连的。在许多年独立的科学工作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了这一点。
很明显,在这一段里,“独立的科学工作”指的是他于 1908 年至 1915 年期间创建广义相对论的长期奋斗。长期奋斗改变了他。是否朝更好的方向改变了呢?拉比说:不是,他的新眼光变成徒劳无益的走火入魔。我们说:他的新眼光改写了基础物理日后的发展进程。
爱因斯坦逝世几十年来,他的追求已经渗透了理论物理基础研究的灵魂,这是他的勇敢、独立、倔强和深邃眼光的永久证明。
本文首发于《科学文化评论》第 2 卷(2005 年)
第 4 期,10—16 页
方在庆
阿尔伯特 · 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被认为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他对物质结构、空间、时间以及引力性质的研究,彻底改变了统治我们几个世纪的牛顿世界观,对人类思想进程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在科学史上,只有牛顿(Isaac Newton,1643—1727)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1905 年,26 岁的爱因斯坦还是瑞士联邦专利局的一名三级职员,名不见经传,远离学术中心,挈妇将雏,过着每周 6 天、每天 8 小时的上班族的日子。尽管如此,他还是利用业余时间,进行自己钟爱的研究。正是在这一年,他的创造力得到了惊人的爆发和展现,发表了 5 篇论文和 21 篇评论。他提出了光量子假说,解释了布朗运动,提出了测定分子大小的新方法,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我们现在称之为狭义相对论的理论。它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于时间、空间、物质和能量的传统看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重要性上讲,仅这一贡献就足以让他青史留名,但他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两年之内,他就发现了这一理论的天生缺陷,进而经过 8 年的努力,用生动的思想实验支撑强大的物理直觉,面对无比巨大的数学困难,顽强抵抗,几乎拼尽最后气力,才从绝望和筋疲力尽中走出来,在 1915 年提出了广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被认为是人类认识大自然的最伟大的成果。爱因斯坦的朋友、物理学家马克斯 · 玻恩[1]曾说过,广义相对论“把哲学的深奥、物理学的直观和数学的技艺令人惊叹地结合在一起”。
爱因斯坦也是量子物理学的奠基者。他因提出光子假设,成功解释了光电效应,被授予 1921 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我们今天仍然在许多方面受惠于爱因斯坦,最明显的例子是全球定位系统(GPS)。如果不考虑狭义和广义相对论的三种效应,GPS 就完全无法使用。
如果我们只把爱因斯坦看成是天才和伟大的科学家,那最多只看到了爱因斯坦的一个侧面。他还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人道主义者。他利用自己在科学界以外的非凡影响力,致力于国际的谅解与和平。他知道如何善用自己的名声,支持对人类有益的事业。像历史上的任何科学理论一样,爱因斯坦的理论终有一天会被更完善的理论所取代。但是,他对社会公正的终极关怀、他对人类创造性的关注、他对自由的渴望、他的人道主义将长存于世。
爱因斯坦视自己为和平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和犹太复国主义者,但这几个概念带有鲜明的爱因斯坦特征。在那篇广受传诵的《我的世界观》(Mein Weltbild,Querido Verlag, Amsterdam,1931,1953)中,他这样写道:
我是一个真正的“独行者”,从未全心全意地属于过我的国家、我的家乡、我的朋友,乃至我最亲近的家人。面对这些关系,我从未消除那种疏离感,以及对孤独的需求——这种感觉随着岁月的流逝与日俱增。一方面,它能让人清楚地意识到,这将使自己与他人的相互理解和支持受到限制,但我毫无遗憾。这样的人无疑要失去一些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但另一方面,这样的人才能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他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避免让自己内心的平衡置于这样一些不稳固的基础之上。
这里的“独行者”,来自德文“Einspänner”,原意为“一匹马拉的车”。我们可以从多个层面来理解它。首先,可以用它来形容作为研究者的爱因斯坦的孤独;其次,也可以用它来描述爱因斯坦不受羁绊的独立人格,以及他看待问题和处理问题的独特方式。他有一句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注意的话:“我从未试图在任何场合取悦别人”,则更好地诠释了“独行者”的形象。
尽管爱因斯坦一生有不少朋友,但是作为一名研究者,他基本上是孤军奋战。这一点贯穿了他的一生。没有一个人从他那里获得博士学位,他也没有形成一个所谓的学派。他不喜欢上课,不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好老师,仅有的几次授课经历都很难说成功;至于他在日本、美国、西班牙以及阿根廷等地演讲受到空前欢迎一事,与他是否会讲课关系不大,更多是慕名而来。爱因斯坦曾多次抱怨没有几个听众能真正听懂他的演讲。
在评价一个人的学术贡献时,爱因斯坦将友谊与学术判断截然分开。学术上的独创性是爱因斯坦采用的唯一标准,尽管他的判断也会受学术偏好的影响。爱因斯坦与索末菲(Arnold Sommerfeld,1868—1951)和玻恩在学术上交往甚多,后两者还分别将他们与爱因斯坦之间的通信结集出版。这些感情真挚的通信是他们友谊的见证。正是在索末菲的提议下,爱因斯坦才成为巴伐利亚科学院通信院士。但他从没有提名索末菲和玻恩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相反,索末菲却在 1922 年提名爱因斯坦为诺贝尔物理学奖候选人。让人深思的是,尽管爱因斯坦并不喜欢海森伯(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以及他背后的哲学,但承认他工作的有效性。1932 年,爱因斯坦提名海森伯和薛定谔[2]共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和平主义和超国家主义(世界政府)是爱因斯坦的两个基本政治理想。早在“一战”之初,爱因斯坦就公开宣扬和平理想。“一战”结束后,他支持全面裁军和建立统一的欧洲。“二战”结束后,他极力倡导“世界政府”的理想,主张和平利用,而且只能和平利用原子能。在他的晚年,“世界政府”仍然是他一次次以各种形式谈论的话题。他的建议有的也许不切实际,有的也许不太成熟,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都来自一个清晰的头脑和强烈的道德信念。
在科学与宗教的关系方面,爱因斯坦的看法非常独特。“科学没有宗教是跛足的,宗教没有科学是盲目的。”这句话常常让人产生误解,以为爱因斯坦说反了。之所以产生这种误解,是因为没有弄清科学与宗教在爱因斯坦心目中的不同地位。爱因斯坦从来不是在字面意义上谈“宗教”,他更多是指“宗教性”或“虔诚态度”。“一个宗教信仰者的虔诚,在于他从不怀疑那些既不需要也不可能有理性基础的超越个人目的和目标的意义”。爱因斯坦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信仰宗教的人。他从不祷告,也不做礼拜,但生活中却始终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一个不可能有理性基础的信念:一定存在等待被发现的自然规律。这就是斯宾诺莎式的上帝观。他信仰“斯宾诺莎的那个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不信仰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累的上帝”。他毕生追求的,就是去发现这些规律。
爱因斯坦虽然出身犹太家庭,但不信仰犹太教。他对犹太人命运的积极关注是从 1914 年到柏林后才开始的。当时的柏林,有大量来自东欧的贫穷的犹太人。他发现,那些早就定居在柏林的犹太人,对于自己的同胞明显表现出冷漠的态度。尽管他鄙视犹太族群中丧失个性的同化现象,但是由于总体上犹太民族处于受压迫状态,他同社会上一切形式的反犹主义做斗争。他同意为犹太复国主义奔波,最初是为在耶路撒冷建立大学筹款;他看到大量犹太青年因各种原因受到限制,无法接受大学教育,让他非常痛心。他并不是希望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以实体存在的以色列国。在他看来,一个能与阿拉伯人和平共处的犹太人定居点是最理想的,如果在这个定居点中,犹太青年能有机会接受教育,那么就有可能实现文化的犹太复国主义,进而达成犹太人对社会公义的理想。他甚至主张,所有在巴勒斯坦的犹太儿童都应当学习阿拉伯语。他还说:“如果我们不能够找到一个与阿拉伯人和平共处并且真诚合作的方法,那说明我们从过去 2000 年的苦难中什么都没有学会,命运对我们的惩罚是公平的。”
移居美国后,他又指责这个收留他的国度里严重的种族隔离政策,抨击麦卡锡主义对左翼知识分子的政治迫害,揭露核战争图谋,反对军方与企业的合谋。所有这些话题在当时都是异常沉重的,爱因斯坦也知道相应的后果,但他义无反顾。为此 FBI(美国联邦调查局)曾把他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阅读爱因斯坦的著作,是了解爱因斯坦的最佳途径。早在 1923 年,在爱因斯坦访问日本之后不久,第一本《爱因斯坦科学著作集》(日文)就出版了。之后,不断有各种语言的爱因斯坦科学著作集问世。但反映爱因斯坦对科学、教育、友谊、自由、宗教、犹太人以及各种社会问题看法的著作直到 1931 年才出版。在爱因斯坦 1955 年去世前,这种包括爱因斯坦人生观和世界观在内的综合读物只有三本:《我的世界观》、《爱因斯坦晚年文集》(Out of My Later Years,Philosophical Library,N.Y.,1950)和《观念与见解》(Ideas and Opinions,Crown Publishers,Ins. N.Y.,1954)。除《爱因斯坦晚年文集》已在中国翻译出版外,其他两本文集还没有被完整地翻译过来。
最早的德文版文集,是 1931 年由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奎里多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世界观》。编者为爱因斯坦的女婿凯泽(Rudolf Kayser),化名为 J.H.。这本书有许多版本,其中以 1953 年瑞士苏黎世出版、由卡尔 · 泽利希(Carl Seelig,1894—1962)编辑的修订版影响最大。两版内容稍有不同,后者加入了几篇爱因斯坦 1934 年之后发表的文章,删掉了两篇文章。第一个英译本《我眼中的世界》(The World as I See it)于 1949 年问世。为了吸引更广泛的读者,该译本将德文版中第五部分“科学贡献”删掉了。到了 20 世纪 50 年代,《我的世界观》中的内容已不能满足人们对爱因斯坦思想了解之需,《爱因斯坦晚年文集》应运而生。它收录了爱因斯坦晚年发表的有关裁军、和平、教育、宗教、政治等方面的论述,目前已有中译本问世。
1954 年出版的英文版《观念与见解》,除收录《我的世界观》中的绝大部分内容,以及《爱因斯坦晚年文集》中的部分文章外,还增加了爱因斯坦发表在《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 American)、《原子物理学家公报》(Bulletin of Atomic Scientists)、《每月评论》(Monthly Review)、《富兰克林学会杂志》(Journal of the Franklin Institute)、《科学进展》(Advancement of Science)以及席尔普(Paul Arthur Schilpp,1897—1993)主编的《爱因斯坦:哲学家—科学家》(Albert Einstein: Philosopher-Scientist,The Library of Living Philosopher,Tudor Publishing Co. N. Y.,1949)等书刊中的部分内容。在科学部分,还请爱因斯坦的合作者巴格曼(Valentine Bargmann,1908—1989)写了导读。
爱因斯坦去世后,他的遗嘱执行人之一纳坦(Otto Nathan,1893—1987)和作家诺登(Heinz Norden,1905—1978)在 1960 年出版了《爱因斯坦论和平》(Einstein on Peace,Simon and Schuster,N. Y.),收录了爱因斯坦关于和平的内容,并加入了大量说明。这本书包含了《观念与见解》中的绝大部分内容,除几篇外,许良英等人编译的《爱因斯坦文集》(第三卷)中均有收录。后来,《爱因斯坦论和平》的完整中译本也问世了。
正因如此,当两年多前中信出版社决定将《我的世界观》纳入出版计划时,在李继勇先生的引荐下,我很爽快地应诺编译此书。我之所以同意做这件事,是出于以下几点考虑:
首先是希望尽可能消除因从英译本转译而造成的语义损失。虽然爱因斯坦的几乎所有文章和信件都是用德文写成的,但自从他 1933 年到美国定居后,最先发表的往往是经过他的终身秘书海伦 · 杜卡斯(Helen Dukas,1896—1982)或别人翻译过的英译本。目前有关爱因斯坦的研究著作和论文,绝大部分也都是以英文发表的。爱因斯坦文章的英译本比德文原文有更高的引证率。与此相应,在将德文翻译成英文的过程中出现的错译或误译,也就通过英文的传播造成了更大的影响,而这是必须加以纠正的。否则,谬种流传将贻害无穷。
在以往翻译爱因斯坦著作的过程中,我就遇到过多个因错译而造成的意义损失。但想要彻底纠正这些错误,谈何容易。比如,将 verraten(背叛)误认为 vertreten(支持、维护)。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同。考虑到爱因斯坦研究中“非英语语言”缺位的现状,我在编译过程中依据的蓝本是 1953 年德文版《我的世界观》。这本书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有中译文。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极其轻松的事,但问题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1953 年德文版存在一些无法克服的缺陷:第一,原书的注释和解释太不均衡。有些文章有很长的说明,有些则完全没有;第二,有近 20 篇文章没有交代来源和出处,放在一起,显得突兀;第三,许多注释不但已经过时,而且本身就不准确;第四,同一内容的文章有两个或更多版本,而编者对此没做任何说明;第五,尽管作者分了五个部分,但每一部分的文章之间并没有有机的联系;第六,只靠这些文章并不能很好地概括爱因斯坦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为此,在采用 1953 年德文版《我的世界观》的基础上,我有意增加了 20 多篇能反映爱因斯坦人生观和世界观的文章。在第五部中,增加了爱因斯坦 1922 年在京都大学发表的著名演讲《我如何创立了相对论》和其他几篇论文。新增加的文章有一半以上内容来自 1954 年英文版《观念与见解》。
那些被认为可能有损爱因斯坦形象的文章,比如 《对美国妇女的答复》和《妇女与战争》,也得到了保留。在这些文章中,爱因斯坦显露了他戏谑、爱讥讽的个性,这与我们所熟知的伟人形象不太相符,但它们更客观地勾勒出一个真实的爱因斯坦。相信读者会有自己的判断。
目前这个版本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尽可能详细地给出文章的出处、发表时的背景,以及与其他版本之间的异同。而这又得益于爱因斯坦研究专家罗伯特 · 舒尔曼(Robert Schulmann,1942— )博士的鼎力相助。从两年前开始,我们之间电子邮件往来上百次,更多是我问他答。我们也分享发现原书错误时的兴奋。舒尔曼博士总是在第一时间对我的问题进行回答,如果碰巧在旅途中,或工作繁忙无暇顾及时,他都会马上告诉我,不让我久等。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学家,被公认为是寻找爱因斯坦未知手稿和信件的最成功的“爱因斯坦猎人”(Einstein-Jäger)。
在这位“猎人”的帮助下,许多我原以为无解的问题迎刃而解。对于同一文章的不同版本,他不仅提供自己的见解,还附上相关的影印件、爱因斯坦的秘书杜卡斯的相关说明,以及文献在爱因斯坦档案中的编号。对舒尔曼博士的帮助,无论如何感谢都不过分。他是少有的能无私地将自己的研究心得与他人分享的真正学者。
在编译过程中,我参考了已有的一些中译文,例如《我的世界观》(叶蕴理译,文化生活丛刊,1937)、《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第三卷,许良英等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爱因斯坦自选集》(郭兆林、周念萦译,台北:麦田出版,2016)、《我眼中的世界》(杨全红译,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爱因斯坦晚年文集》(方在庆、韩文博、何维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以及日文版《爱因斯坦选集》第3卷《爱因斯坦及其思想》[《アインシュタイン選集 3(アインシュタインとその思想)》,汤川秀树监修,中村诚太郎、井上健译,共立出版,1972]等书。同时为了准确理解原意,我也找来了相应的英译本、少量文章的法译本。我还参考了戴维 · E. 罗(David E. Rowe,1950)和舒尔曼合编的《爱因斯坦论政治》(Einstein on Politic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这本书对相关文章的出处给出了目前为止最详细的说明。
本书之所以得以完成,与众多朋友和学生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尤其是殷歌丽(Ingrid Fischer-Schreiber)、白灵(Cathleen Paethe)、魏少兰(Sabine Weber)、施岷、霍颖楠、陈巍、冯乐、文恒和陈蜜等人;殷歌丽基本上处于在线解答状态,做到了随问随答;以色列耶路撒冷大学爱因斯坦档案馆的奥里斯 · 布拉(Orith Burla)女士总是在第一时间回答我提出的各种问题;徐志凌、朱慧涓、孙贺、雷煜、刘杭等人参与了部分初稿翻译,夏钊查找了部分文献,黄尚永和何钧通读了译稿,徐颖提出了一些中肯的修改意见;中信出版社的王强副总编以及孙宇、罗庚、钟谷婷、张宁、彭博雅和关建等人,在本书的编辑出版方面贡献甚巨,在此一并感谢。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杨振宁先生欣然同意将其大作《爱因斯坦:机遇与眼光》用为本书的序言,这是对编译者的极大鼓舞与鞭策。这篇文章是杨先生 2005 年 7 月 24 日在第 22 届国际科学史大会上做的报告,高屋建瓴地概括了爱因斯坦的研究风格与特点,文章敏锐深刻,富有洞见。杨先生的研究路径与爱因斯坦非常相似,即从最根本的问题出发,提出原理性的理论,解决物理学中的重大问题。由于在科学上的杰出贡献和精深造诣,杨先生能够领略到常人所难领略的科学中的美与风格,而曾与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共事的经历,更能让他体察到一代伟人的细微之处。除此之外,二人都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具有入世的精神和满满的情怀。杨先生也有大量学术之外的著作问世,如《曙光集》和《六十八年心路》等,其中对于人类命运、文化前途的思考,对于家国依恋、师友情谊的系念,与爱因斯坦《我的世界观》有异曲同工之妙,读来令人顿生敬意。就以上而言,在中国能与爱因斯坦相提并论的,也最能理解爱因斯坦精神世界的,当非杨先生莫属。他与爱因斯坦一样,是创造了历史的人物。感谢杨先生的鼓励与支持!
爱因斯坦文集翻译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对译者提出的挑战几乎是无止境的。这个译本远非完善,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尽管已尽我所能,但由于自身局限,肯定还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存在,还望同好者不吝指正。
2018 年 1 月 7 日初稿
2018 年 6 月 26 日修改
2018 年 9 月 28 日补充
[1] 马克斯 · 玻恩(Max Born,1882—1970),爱丁堡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通过对晶格理论、原子动力学和基本量子力学的研究,深刻地丰富了我们对物理世界观的认识。1950 年,海森伯教授在“量子理论 50 年”讲座中称赞了他在哥廷根大学的前任老师,认为玻恩教授和帕斯卡尔 · 约当(Pascual Jordan)一起奠定了量子理论的数学基础。——编译者注
[2] 薛定谔(Erwin Schrödinger,1887—1961),生于维也纳,曾任都柏林高等研究院理论物理讲师。在受到德布罗意的启发后,他创立了数学上精确的波动力学。——编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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