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昀因为参加摄影大赛获奖,用奖金给全家人买了糕点的同时,也单独给自己幼小的儿子买了半斤饼干,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晚上回家之后,李瑞昀难得和父亲相谈甚欢,在父母亲屋里停留了较长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淘气的李瑞晟发现了大哥大衣口袋里的饼干。他趁着无人注意,不时地从大哥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干偷吃了。一时间,他玩得兴起,吃得开心,不亦乐乎。
等到李瑞昀回到自己屋里,掏出装饼干的纸袋时,才发现半斤饼干已经所剩无几了。想了一下在上房的情况,李瑞昀迅速明白始作俑者是和自己儿子年龄相同的幼弟。
一时的激愤之下,李瑞昀不管不顾地冲回父母的屋里,甩出装饼干的纸袋,对躲在被窝里装睡的幼弟大发雷霆。
当他有生以来破天荒的冲动一回,还没来得及把怒火完全发泄出来时,没有意料到身后的父亲已经暴怒而起,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李鸣岐被长子对幼儿的态度激怒,一个大嘴巴子直接扇到长子脸上。他甚至在连声怒骂中担忧起幼子的未来,更加痛恨长子对幼儿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变本加厉地不断辱骂一向唯唯诺诺的长子。
李瑞昀被父亲的巴掌和辱骂从愤怒中惊醒,立刻双膝跪地,连连认错,恳求父亲的原谅。
王桂枝拼命拦住了丈夫继续打向长子的巴掌,却拦不住他暴怒之下,疯狂辱骂长子的言语。她只能看着跪地求饶的长子和不依不饶的丈夫,坐在一旁默默流泪。
整个过程中,躲在被窝里装睡的李瑞晟,从开始的幸灾乐祸,到后来的不知所措,一直紧紧闭着双眼,从装睡到装死。
整个李家院子都被惊醒了,却没有人出头阻止事态继续恶化。李家的四合院里出奇的安静,只有李鸣岐的叫骂声在夜色里回荡。
直到半夜三更,李鸣岐自己骂人骂到精疲力尽、声音嘶哑,同时见长子毫无骨气地只会跪在地上认错,一时心灰意冷。他怒吼道:“你给我滚出去!不要在我面前碍眼!快滚!”
李瑞昀拖着跪太久、已经酸痛无力的双腿,勉强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向门外走去。
李鸣岐厌恶地瞪着长子无精打采的身影,抓过丢在炕上的、装着寥寥无几的饼干碎片的纸袋,奋力砸到长子身上,嘴里骂着:“带着你的饼干一起滚!不要脏了我的地方!”
李鸣岐的这个举动和这句话,成为压垮李瑞昀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木然地捡起砸到自己身上,又掉落在地上的纸袋,头也不回地急步奔出上房,奔回自己屋里,在妻儿面前放声大哭。
为了不在深夜里扰人清梦,李瑞昀的放声大哭是把脸压在被子上,只发出受伤孤狼一般的低低的呜咽声。
赵新芹把睡着的儿子放在一边,自己陪着丈夫一起流泪,直到天明。
经此一事,李家兄弟姐妹们之间的相处,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所有的哥哥姐姐都对幼弟李瑞晟有所忌惮,有意无意地疏远他,这是作为父母的李鸣岐和王桂枝绝对不愿意看到的,而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在多子女家庭中,父母亲的偏爱、一碗水端不平,往往是伤害子女之间感情的利器,而且经常伤得又深又重,难以愈合。可惜,为人父母者很少在意这一点,真是可悲!
李瑞昀从此再也不曾给自己的子女单独买过任何零食。他这样温润谦和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变成了只会干活,没有笑容,没有活力的冷硬的石头。
李瑞昀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在李家的处境,甚至连“觉新”都不如。可是他始终不敢忘记自己作为长子的责任和义务,每天依旧兢兢业业地努力工作。
李瑞昀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平复自己个人的情绪,现实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沉浸在伤春悲秋的小心情里了。
寒风凛冽,雪花飞舞,遍地白雪皑皑,到处银装素裹。
K市这一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寒冷。大街小巷里,行人稀少。偶尔有人在路上行走,都是缩肩拢袖,步履匆匆,恨不得一步就走到目的地。
中华照像馆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屋子里的暖炉呼呼烧着,除了店里的伙计们,几乎没有一个顾客。
大门上厚厚的门帘被掀开,一阵凛冽的寒风猛地吹进来,倚在柜台上打着瞌睡的小伙计被惊醒。他跳起来,嘴里机械地说着:“欢迎光临!”同时睁大眼睛,看着来人。
两个身穿制服的男子大大咧咧地走进门。他们胡乱拍打了一下身上落的雪片,自动自发地坐到了待客的椅子上,嘴里毫不客气地说:“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小伙计看到制服,心里已经开始有点打鼓,等听到对方不客气的命令,越发有点胆怯了。他连忙答应着:“好的,好的。请稍等,我马上就去请掌柜的过来。”说着,他慌慌张张地跑到后院去了。
李瑞昀身穿深蓝色的绸面长棉袍,脚上穿着厚厚的黑色棉鞋,白净的脸上平静无波。
他脚步匆匆地走到前厅,冲坐在椅子上的二位制服客一拱手,嘴里客气地说:“在下是中华照像馆的掌柜的,见过两位……”他有点犹豫,不知该怎么称呼。
来人也没有怎么为难他,主动说明:“我们是市政府的,有公事要掌柜的配合。”说着,他们亮出了自己的政府职员徽章。
李瑞昀点头称是,“好的,没问题。”同时抬手引路,对两位制服客人客气地说:“二位里面请。”
两位制服客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中华照像馆的后院,恣意享受着李瑞昀亲自奉上的热茶,然后从手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盖着血红大印的文件,直接放到了李瑞昀的面前。
他们不容置疑、语气轻松、但态度十分强硬地说:“这是市政府的命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掌柜的照着做就行了。”
李瑞昀沉默不语,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
等到两位制服客人离开后,李瑞昀一直平静的脸庞上乌云密布,黑沉沉的似乎要滴下水来了。伙计们头一次看到大少爷这样情绪外露,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出错。
李瑞昀语气平静地吩咐店里的伙计们:“天寒地冻的,也没啥客人上门了。你们收拾一下,现在就关门吧。”
伙计们听说可以提前关门休息,心里有些小欢喜,忙不迭地收拾起来。
李瑞昀头一次没有等店铺关门,就穿起大衣,戴上帽子,一头扎进了漫天飞舞的风雪中。
李瑞昀一口气奔回家中,大步流星地迈过积雪的院子,二话不说,直接闯进了父亲所在的上房东屋。
李鸣岐正端坐在温暖屋内,热乎乎的炕头上,就着玻璃窗外透过来的光线,慢慢地翻阅着手中的线装书。他面前的炕桌上,一杯茉莉花茶正冒着袅袅的轻烟,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听到房门巨响,李鸣岐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从手里的书上抬起视线,意外地看见现在应该在店里忙碌的长子,正脸色阴沉的站在面前。
虽然想着长子突然提早回家,一定是有事情发生。可是,压抑不住心里升起的一抹淡淡的厌烦,李鸣岐语气冰冷地嘲讽道:“大少爷这样闯进来,是想干啥呢?”
李瑞昀心里满是刚刚收到的命令,完全顾不上在意父亲的冷嘲热讽,脸色沉重,直通通地说:“爹,今儿下午市政府的人来店里了。”
李鸣岐从儿子的脸色和语气里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很认真地看着儿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瑞昀看着父亲的脸,一咬牙,说出了让自己郁结于心的话:“他们说,现在是“满洲国”了,“中华”这个名号不能再用了,必须改商号,否则就会强制关店。”
李鸣岐闻言,怒目圆睁,大喊一声:“什么?混蛋!”喊完之后,他对着长子无力地摆摆手说:“我不是骂你。”
李瑞昀了然地点点头,并不计较。
他关心的重点是,中华照像馆不仅是父亲创业、经营几十年的心血,也是李家一家大小生活的最主要经济来源。“中华”这个字号在K市是一个叫得响的老字号了。
眼下立刻关门闭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改换商号,而且是这么屈辱的原因和方式,不要说是性格刚烈的父亲,自己心里也觉得有过不去的坎!
李瑞昀内心满是郁结,忧心忡忡地看着大喊一声之后,颓然呆坐在炕头的父亲。
一向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李鸣岐,头一回在长子面前露出了虚弱、沮丧的神情。他内心翻江倒海般地情绪涌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无可奈何与愤愤不平的矛盾组合。
思虑再三,李鸣岐抬起头,第一回非常认真地询问长子的意见:“瑞昀,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瑞昀虽然有点儿诧异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但是事关重大,他无暇顾及其它,就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回家路上反复思考的想法谈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