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拳是中国的国粹。人无分男女老幼,地无分南北西东,学无分老庄孔孟,时无分春夏秋冬,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太极拳。太极拳精深博大,藐予小子,习拳几何?敢撰私史?然练的人不写,写的人不练;有内史,也有外史;有个人史,有家族史。小人物、边缘人、旁观者,也可以从各个侧面去丰富、注解、诠释宏大叙事的历史。对于一个像太极拳这样无比深厚的对象,当然不是只有垄断的一种史。
先要说起我的太极拳“前史”。那就得从外祖父讲起。外祖父是贵州毕节经商的,长年在外东跑西颠。他老人家跟我讲小侠艾虎、南侠展昭、接镖还镖的故事,听得一帮子少年血脉偾张。又说他年轻时曾在地方上打过擂台,将刘四爷一脚踢翻下去。我便缠着他教几招,因为我那个时候身体单薄,经常受到附近小孩子的欺侮。于是我从他那里知道了“白鹤亮翅”“推窗见月”“青龙出水”。然而失望的是这些完全不能实战。据母亲说,主要是怕我们弟兄出去惹祸,伤了别家的小孩子,外祖父就只教太极不教散打。然而再后来我才知道,什么打擂台之类,全是他老人家的一番“意淫”,喝酒时下酒的幻象。太极拳不是拿来打架的,这个我早就明白了,所以近年来拳坛上的那些有关打斗的花花絮絮,仿佛是穿越时光,回到了多年前外祖父微醺时分的酒话。当然,我的母亲十四岁受剑仙侠客书的影响,带着三两闺蜜离家出走,往四川峨眉山访师求道,差点回不来。也因缘际会,藉一副侠义心情转而投身革命,这也是史前史,基因里的种子。
大学本科时喜欢武术,就不讲了。话说五年前,“师姐”(我太太)从首届太极拳班结业回来,兴冲冲拉我一定去第二届,说好得很。于是凌波微步、六脉神剑、打狗棒法、独孤九剑……全都“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这样成了“黄浦拳校”(学校工会的培训班)第二期学员。
有一回,我和“师姐”在长风公园练拳,特别是“师姐”,打得有点偏偏倒倒的样子(这文章不可告诉她看)。旁边,一个中壮年男子,一直坐在长椅上,这时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问“你们是跟谁学的?学了几年了?”然后兀自示范表演了一番陈家沟的老架七十二式,峭拔古腴,高人在民间呵。从此我们都绝不敢轻易说出师傅的名字,怕辱没了师名。
师傅,陈家沟传人。最近看了我的视频,说了一句:“当初钱穆他们就是这样打的。”——表扬乎?批评乎?—师傅清刚老劲,大气磅礴,拳风兴会飚举,直入画境,无须我表彰,吾校数百余名老师员工,人无分男女老幼,都是他麾下的“俘虏”。噫!华东师大百千强,无人不知李富刚。
然而我五年的太极拳史,之所以可以成“史”,是罕有人像我这样不厌不弃地坚持这个东西,刮风下雨,打雷闪电,几乎从不间断。这是可以自表的。出差旅游在外,无论是北海道的雪地,多伦多的空街,甚至长途飞行的航班机尾处,轮船晃动的甲板上,都留下了我的身影。疫情隔离期间,不是说要增加免疫力么?也乘着月黑风高,在小区里无人隐僻处,不戴口罩坚持每天打二十分钟。那段风险时期,如幽人往来,孤鸿缥缈,别有一番意味在心头。太极拳,最重要的是三句话,第一句话是坚持,第二句话是坚持,第三句话还是坚持。只有如此,才对得起如此千年国粹。
我的太极拳史,分成好几个阶段。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体验。第一个阶段,是探究神秘。禅宗说一开始是看山是山,而我一开始就是看山不是山,打拳不是拳。从马王堆出土的西汉早期导引图,庄子说的“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就已有太极拳的身影在其中晃动。“导”就是“导气会和”,引就是“引体会柔”,是呼吸运动和躯体运动相结合的一种功夫。我一开始就认定太极拳不是体操,也不是武术,关键就是要能行气,这个太神秘了。能不能做到?如果找不到气感,那就不过是做一套操。在培训班的时候,我内心里不时讥笑我们大家都不过是在一起做体操。然而,李老师就从来不讲“以气运身”“炼气化神”的那一套玄学。
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中国文化,最神秘的就是“气”。有人说此气就是神经,有人说是生物电,有人说是人体内的一种特殊分泌物,有人说是人体内的一种特殊功能系统等等,都是乱猜,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是用现代人的科学思维来替换古人的思维系统。而且,中国道家文化最讲自然而然,不要刻意去求一个东西。庄子说的心斋坐忘,其实正是去执化滞。老子说的,“抟之不得,名曰微”,“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一开始就想如何“神气鼓荡”,肯定是不可能的。这个阶段我得到的是平常心是道,最奇崛者最寻常,把一招一式打好。
第二个阶段,追求好看。半套太极拳,二十多分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若是当文章写,像一篇骈文,如庾子山《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想镜中看影,当不含啼;栏外将花,居然俱笑”;若是当律诗读,或绮情丽绪,纷蕤相引,或气静机圆,襟怀高旷;若是当书法撰,又像一副好对子: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雷霆走精锐,冰雪净聪明;若是当舞蹈看,自我感觉有凌云气、吴带当风,古意盎然,摆脱人世间种种凡猥,而自入千古文人侠客梦。
这一个阶段比较久。也有一些意外收获。那年在京都出差,住的那个小酒店没有院子。干脆,顺着房子的消防梯,攀爬至楼顶处,在水箱之间的狭窄空地打了一轮。打毕,鸟瞰周边,发现不远处有一神庙,庙有院落,小而幽静。第二天遂往神庙,打的感觉特别好,思接千载,遥想唐代东渡的僧人,传播华夏文明。后来每出差京都,一定要在神庙或古寺幽僻处练拳。还有一次在大阪的酒店旁边,竟有松尾芭蕉刻石题诗的小公园,旁边有一大庙,钟声悠悠之间,穿插跌宕自喜之一招一式。当然,最难忘的是北海道那年,有《北海道星野度假村晨起练拳三首》纪其事,第一首云:
千山鸟绝静无声,
门掩远村夜雪深。
莫怪冰寒不入骨,
九天风露鹤精神。
然后发朋友圈、发朋友圈……让日常生命富于美的享受,这是太极拳所赐之礼品。但是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时差倒不过来,后半夜起来打拳,不免有些安全之虞。那年在多伦多开会,酒店旁边寻一空地,街灯远近昏黄,静寂之中,偶有一二路人在寒风中踽踽而过。我担心安全,幸而找到一处可以按紧急警铃的柱子。一边打,一边留心周边情况。然而打完之后,发现原来是多伦多旧时唐人街遗址,无任何建筑物,只有一长列横排的说明纪事碑,有图有真相。怪不得这拳打来神气鼓荡?(今天想来,城市建设中,有无法恢复的故居旧街,不要新造假古董,也不要毫发不留痕迹,不妨如此标注一番,存一份温情敬意。)另一次也是在加拿大,温哥华本拿比的一处自然保护区。大森林极美妙,然打完拳之后,天刚亮,才看清一块牌子上写的字:“请不要喂食郊狼。”——忽然冷汗,这拳能打狼不?
第三个阶段,从累与烦中反省。我前面说过,太极拳难就难在天天练,风雨无阻。然而时间一长,未免单调而重复,身心俱疲。又不可能天天出差有好风景,再美的音乐与文章,天天重复,必生倦怠。现代人是求新求变的动物,似乎很难永远守住一个东西,浮躁而趋新,是现代病的根子。不过太极拳似乎启示我们换另一副思路看世界。生命是要锤炼的,身体不是拿来享受,而是拿来修行的。身体是一个九转灵丹的火炉。这正是古人区别于现代人的要义。于是我这样又坚持了一两年,渐渐地,开始体会到其中一个“慢”字,极有意味。“慢”既是心性的修行,也是身体关节的耐力,即肉身即性情,炼气化神。“慢”又是城市人生每天都有的桃花源,是这个快节奏重压力生活的对照项,就看你打开不打开。“慢”还是忍,是舍,是生命的反省回看与提醒,提醒运动变化之际,是否立身中正,足跟是否浮起飘渺无着落。
为了从单调与重复中反省,又体会得一个“缠”字。有一回,台湾大学的李丰懋,道教学者,在一起吃饭聊天,他问我打什么招式,我说陈式。他说陈式最重要的是一个“缠”字。后来看到陈派学者如顾留馨、沈家祯的文章《陈式太极拳特点之三:顺逆缠丝的螺旋运动》,更增加了对这一个字的认识。然而其实不止陈式,全部太极拳的特点也正是这一个字,文章里说到的前辈,“杨少侯先生在晚年独创的小架子,只见发劲,不见运劲。此乃运劲圈儿小到看不出,仅将发劲显露出来的具体表现,是紧凑不见圈的纯熟功夫”,杨少侯就是杨式太极拳第三代高人。“缠”有很多技术细节的讲究,这里且不表。我的体会,从古典学上说,“缠”义甚丰,其一曰形体与身位的“缠”,如欲左反右,欲起先沉,欲外先内等。其二曰意念与心神的“缠”,如虚中含实,阴阳互缠,刚柔兼济等。其三曰拳外功夫的“缠”,即苦乐一体,执与不执的缠,这里有很深的学问。什么叫苦乐一体?学者开始尝到太极拳是苦,才见真章,那些表演,我不太看得起,知道重要的是天天练,天天练即天天品尝人生之苦,然而每练完,通体舒泰,精神焕发。如饮醇醪,如吸那啥,上瘾之后,一日不练,似乎六脉不通,关节锁闭,神情不喜。因而,苦即是乐,痛即是爽,病即是药。
讲了半天,离题万里,李老师会不会看了又说:民国那些读书人就是这样看太极拳的。朱熹说:“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学问,其理便易晓。”所以读者诸君要原谅我拳外说拳。我的每一阶段,都是层层递进,后一阶段,包含了前一阶段。这最后的反省还在继续,它融汇了美的享受与人天交感的神秘。记得那年在浙江丽水的一处深山里,那天一大早,青山浓翠如滴,山腰白云如纱,在农家一空地晨练,抱桩、起势,金刚捣碓、六封四闭、单鞭……噫!山谷里的白云,竟不期然而然,随着身形手势而起舞,而飘动,而升沉,此情此景,深意领略,自有解人。
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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