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

二十多年过去了,跟岳父的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下马威,还清晰得很。

他用三角眼盯着我,用浓郁的河南口音郑重其事地问我道:“你们家是吃城市粮的还是农村粮的?”我怯怯地说:“吃城市粮的。”他便不再吭声,我就局促不安,手脚也不知道放哪儿。因为他女儿一反常态对他的不恭顺,他也只好不再坚持要找一个老乡女婿的既有想法。

岳父是农机厂的工人,是一个很质朴的人。个头不高,偏瘦,但常年不惜力气地干活,看着很结实,眼里也有“农民狡黠的光”。

一辆加重自行车,一个草绿色的铝饭盒,上班去的时候总是一副有干劲的身影。下班尤其是夜班回来的时候,脸总是黑污的,显得眼睛很亮。文化不高,墙上却贴着“先进生产者”的奖状。

闲不住。休息的时候就做沙发、五斗柜。硬是在平房一头的空地上续盖了一间房子。

有一邻居,喜欢在他跟前高谈阔论,总是晚饭的时候端着饭碗来给他讲所见所闻,到九点多了还没走的意思。他就一直当着捧哏。家里人急得什么似的,因为他有时夜班,四五点就要去上班的。

结婚不久,妻子怀孕了。我们小,也不考虑后果,自己决定先不要这个孩子。妻子把这消息告诉了岳母。有一天下午,我用自行车带着妻子去医院做手术。走到半道,碰到岳父也骑着车子往我们这边来。下了车,他虎着脸,让我们返回。我们就一起回来了。好半天,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空气凝重。“不许去做手术!”最后留下一句话,他就走了。

孩子的到来,他看着比我们还喜悦。那时候我们每个星期都的带孩子回家。尤其孩子会跑了,他一见面就抱起亲得很。有一次他跟孩子去铁路俱乐部,有一阵小家伙跑不见了,他着急得什么似的,幸亏一会儿就找到了。

退休了,他也没闲着。岳母在市场上有一个摊位,卖自己厂的布鞋。后来光卖布鞋不行,就开始进点衣服卖。岳父就负责到省城进货。一般一星期去一次。坐晚上的火车,早晨到,直奔服装批发市场。上午十点多,两大包衣服,上三轮车,到火车站,自己再扛进去。傍晚就扛着包回来了。第二天,鞋、衣服装架子车又拉上上市场了。

偶尔跟我下棋,自我感觉棋还不错的我是下不过的。岳父最惬意的就是听收录机里的豫剧曲剧带子了。《卷席筒》、《穆桂英挂帅》、《朝阳沟》我都听熟了,而且由开始时的听不惯到后来的听着亲切甚至自己也可以哼唱了。

因为我名字中有一个字和妻子爷爷名字的一个字一样,岳父就强令我在家改名。我在家是另外的一个称呼。

岳父教育还在上中学的小舅子经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日复一日,就是这样辛劳普通的日子。

岳父没有上过医院。即使时不时的咳嗽他也没管过。终于咳嗽加重了,胸部的疼痛也忍不住了。去医院,开始吃药输液还有效,渐渐就没有效果了。做活检,竟是肺癌!真是晴天霹雳,我们瞒着不敢让他知道。药石无用,医院建议手术。只好开胸做了切除手术。后来我看到,刀口从前半胸开到了后半胸,缝针就跟缝麻袋一样。手术过后出院,暂时不疼了,人的元气大伤,走路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气势。渐渐他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没有气馁,积极配合治疗。当地有一位跟他年龄相仿的癌症患者自创了一套抑癌方法,我们赶紧去求教。岳父就用他的方法,坚持锻炼,饮食也学习。又得知云南有中医治肺癌有特效,我们就长期邮购。坚持了半年,疼痛又开始了。只好再去省城求医。住院,化疗,煎熬。三个月后还是回来了。

想象不到,疼痛竟使他那么坚强要尊严的人把自己的背心撕了。有一次,他向一个跟他熟知的大夫说把他的左腿截掉,因为转移已使他疼痛难忍,他的腋下也长出了鸡蛋大的包。我也给他准备了止疼的药,那时不懂,怕形成耐药性,竟没有好好给他用。

又进医院了。他开始沉默。有时定定地盯着窗户外边远处的山,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我母亲来看他了,他也是默默的。母亲走的时候,他让把孩子带到我老家去。他是不想让孩子看到他最后的样子。

疼痛受尽了,罪受尽了,瘦得很的刚六十岁的岳父走了。刚咽气,眼睛还是睁着的。我难过地边揉他的眼睛边对着他说:“爸,您放心吧。”他的眼睛才闭上了。

我常想,人一辈子都干什么呀?岳父一辈子,吃苦耐劳,就养育了一对儿女。日子刚刚好起来了,应该过过清闲舒服的日子了,他却走了,还是疼痛受罪地走了。感觉不公平啊!

岳父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希望他老人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闲适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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