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州世相第15个故事
作者:龚晶晶
看完《芳华》,我想我应该为他们说些什么。
我的父亲生于1963年,他常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参军上战场保家卫国,验兵体检报告单上“扁平足”三个字,将他永远阻在了军营门外。从前,我一直不懂,和平年代,又无战事,父亲为何总对参军抱有如此“执念”。后来我才知道,在父亲26岁那年,其实发生过一场为“中国历史上最好时期”打下坚实柱石的战争——对越自卫反击战。
再后来,参与新闻工作数年,久而久之,也同许多人一样,对越战老兵,有了一种刻板印象:战争后,他们落入滚滚改革开放大潮,失去了昔日“英雄”的礼遇,心上有伤,总是对世事愤懑不平,怨气冲天,是存在“风险”的人群。于是,在歌颂军人的节日里,我们歌颂抗战老兵,歌颂抗美援朝老兵,甚至歌颂参与抗日的国民党老兵,唯独对越战老兵只字不提。
直到今年4月,我开始在宁波寻访老兵,其中有不少就参与了越战。这些人的年纪都同父亲相仿,如今就生活在这座城市某个平凡的角落里,年岁过得久了,多数对于那场战争都是绝口不提。可战争的影子却活生生地映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有的失去了手臂,有的腰部还留有弹片,有的身上的伤早好了,却一辈子都活在战争的阴影里,困在战友死去的那一刻,怎么也走不出来。
相较于其他城市,宁波越战老兵的数量其实并不多。38年了,南疆的硝烟早已散去,当年的热血青年多已年过半百,到了退休的年纪。可就是从他们身上,我深深感受到了,相较于遗忘,误解才是对这些军人最大的残忍。
芳华正好,参军去
只要当过兵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你都能步态上看出他们的不同。脚步快且坚定,背也总是挺得笔直。说起参军的缘由,这批人的理由也大不相同。
有的是因为正值知青下放,很多高干子弟不想去农村,就选择当了兵,这些的多数都上了越南战场。彼时宁波地委成员的独子徐国平就是其中之一。可上了战场没几天就负伤了,是肩膀贯穿伤,脊椎被打断,全身瘫痪,躺了一辈子,至今还在疗养院里。去年父亲病故,也是托了战友金德荣一手操办。
有的是生在军人世家,参军报国义不容辞,战争爆发的时候,现年62岁的金德荣已经在南京军区当了五年兵,正值复员回宁波的档口,部队进入一级战备走不了了,便剃了光头匆匆上了战场。
还有的则是生在农村,不想务农为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参军成了唯一的出路。可惜,等到退伍归来,在历经企业改制的浪潮后,很多人最后还是成了一个在老家地头务农为生的农民。那年18岁的宋建良总想着,要走出农村,可走了大半辈子,如今56岁了,还是在家乡慈城的一亩三分地上用扛过枪的手,栽种花木,养家糊口。
……
可说实话,这些理由都是笔者后来深挖得出的结论。每个老兵作答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都是: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参军入伍是每一个适龄青年应尽的义务。
再看看如今身边这些正值大好年华,却远离军营的年轻人,那个年代的好儿郎,真让人心生敬意。
请不要低估军人的骨气
其实,他们中的多数没有你想象的狭隘。曾经抱着必死之心为国家浴血奋战过的人,哪怕老了,哪怕残了,骨子的英雄气概,总还是在的。
军人的荣誉高于一切。“我们做任何事,都不能丢越战老兵的脸。”无一例外,这群老兵都与《芳华》里的男主角一样,有着那个时代年轻人最朴素的信仰与坚持:认为每一次牺牲和奉献都有其价值。
金德荣,因对越自卫还击战营救首长荣获二等功。1983年,时任东海舰队航空兵某连连长的金德荣,转业到了宁波港务局。退休后还是常年穿着一身迷彩服,习惯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以一个军人的状态时刻要求自己。
2012年12月,退伍多年的金德荣因徐戎三村倒楼英勇救人荣获三等功。他说,这是出于军人的本能。
前阵子,几位越战老兵因待遇问题愤懑难平,最后也是金德荣赶去现场做的工作。他在战场上呆的时间最长,战功赫赫,在老兵里也颇有威望。“我只说了一句:你们有谁经历过比我更苦的战事,有谁见过的死人比我更多,我们这些挡在最前面的人都没说什么,咱不能丢了老兵的脸。”
徐继清,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失去了左手,被鉴定为5级伤残。“你看,我胸口还有一个弹片,按照后来的鉴定条件是可以改为4级伤残的,福利待遇也会好很多。但想想还是别给组织添麻烦了,我现在过得也挺好。”
1980年2月,徐继清复员至宁波市福利院工作,这一待,就是整整37年。在他家客厅的显眼位置挂着一幅合影:那是今年5月,他们全连91位兄弟第一次齐聚。“他们不少人都当了师长、营长,可在我们面前,却还是当年那个20岁出头与我们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一边抚摸着没了小臂的左手,一边对我说,“这么多年后,还能活着和他们相聚,想想,自己真是幸运。”
宋建良,腰部中弹负伤归国。1979年10月,复员回到家乡,1980年2月被分配到宁波粮食机械厂,担任保管员。2000年因企业转制下岗,后自主创业,在慈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花圃。
身边不少人都并不知道老宋曾经上过越南战场。他总对笔者说,别把他写的太过高大,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老兵
在此前的《对越自卫反击战45天实录》中,我还收到了一位老兵的留言,甚至比电影《芳华》中男主角历经沧桑后的独白,更让我触动。
莫欺英雄迟暮
可他们过得真的好吗?
为什么在我眼里,每个人都带着伤呢?
伤口是勇士的勋章,更是战争留给战士的诅咒。如果你见过徐继清空荡荡的衣袖,见过宋建良因为腰伤而伛偻的样子,见过曾经那么雄姿英发的少年成了一辈子都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残废”,或许会说你理解伤口的含义。不,这不是全部。比起身体的伤,他们心上的伤口更为可怖。
在我走访的所有老兵中,金德荣在战场上待的时间最长,埋过的战友最多,杀过的敌人也最多。38年过去了,他却好像还活在战场上。每年大年三十都会大病一场,听到鞭炮声,就惊恐得像是回到了战争打响的那个晚上;他忘不了第一次杀人,在得知“刺杀”首长的越南老头,抱的不是地雷而是椰子后,他总会梦到老人摇摇晃晃地来找他。他还会常常想起,自己带的兵掉进满是银钩的陷阱里,穿肠破肚,喊着“班长,救救我”,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举起枪,给他个了断。
当他平静地向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一个钢铁一般的军人,正日复一日地被记忆凌迟。他没有把命丢在战场上,可战争也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打算。
有些伤口,结痂了又裂开,裂开了又再结痂,周而复始,没有尽头。更可怕的是,时代的集体沉默,就像是随时间倒计时的沙漏,将盐巴一点一点撒在老兵们的心头。38年实在太久,久到他们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是人民英雄,久到他们没人愿意提起那些战火里的青春。
莫欺英雄迟暮,真实的芳华,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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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稿日期:2017-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