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病人

病态的人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大概是因为我大脑深处也有这样的倾向。在旁人看来,除了有些孤僻,我大抵还算是一个健康的人,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但我感觉,内心一直有一股虚无的力量要把我拽入黑暗。我只能很努力地做事情,调节心态,才能稍稍摆脱它。

所以当她跟我谈起高中与抑郁症斗争的经历时,我就被她吸引了。

“那时候总是在心里重复确认一些事情,无关紧要的,但好像就是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她说,“当然也不能专心写作业,写上几分钟就开始担心起其他事情。”

“我特别焦虑的时候也会这样,这也是强迫症的症状。”我说。

“对,强迫症和抑郁症,这两者总是伴随着发生,那时候全班都知道我脑子有问题,我一个人坐在角落,想各种办法治愈自己。”

“有效果吗?”我问。

“那时候会把所有让我焦虑的事情都记在本子上,告诉自己,一次只能焦虑一件事,先担心这件事,担心完了再去想下一件事,往往过了一段时间,记下的事情就不再困扰我了。”她说。

“所以这方法还是有效果的。”我说。

“有一点点用吧,最后还是得靠吃药。后来去了南京的一家医院,吃了一阵子的药才好起来。”

“抗抑郁的药,吃了是不是会感到快乐,刺激多巴胺分泌之类的?”

“没什么感觉,就是困,一直想睡觉,有一回在晚自习的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全班都走光了,我一个人坐在深夜的教室里,感到孤独。”她笑着说,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事情。

后来我们谈起了强迫症。

“你是现在开始有强迫症吗?”她问。

“不,从高中开始的,好几年了。”我说,“高三的时候最严重,那时候也是在反复地确认各种小事,每次考试,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就一直确认自己有没有写上名字,然后用笔一直描,有时把试卷都划破了。接着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家里的水龙头有没有关好,总是担心水会流出来,拼命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水龙头已经关好了。当我想完这些事情的时候,往往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这时候我才开始答题。”

“就是会老想一些不相关的事情对吧,考试与水龙头。”她说。

“还有就是不能确定某件事,就算眼睛看到水龙头已经关好了,还是要用力地一直摁它,宿舍的水龙头被我按坏了好几次,那种不锈钢的材质,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说。

“还有什么症状?”她问。

“多着呢,比如不停地摆放东西。”

“这个倒是强迫症的常见症状。”她说。

“我企图把东西摆到一个完美的位置,问题在于我根本不知道完美的位置在哪里,所以只是不停地移动东西,直到精疲力尽才放弃。”我说。

“弗洛伊德谈过强迫症,”我接着说,“在那本《精神分析引论》里,他说强迫症的源头来自于以前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人感到痛苦,于是人们回避它,它就进入了潜意识里面。人们意识不到潜意识,所以就无法找到源头,但这些潜意识里的痛苦总是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这就演变成了强迫症的难以理解的症状。而治疗的方式就是让潜意识里的痛苦回到意识里。”

“也就是说,要么忍受想要逃避的痛苦,要么忍受强迫症?”她说。

“也许是这个意思。”

“强迫症的症状都挺可爱的。”她说。

“可内心其实是很痛苦的。”我说。

“是啊,但是你伪装得很好。”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谈起自己的强迫症,你是我第一个遇到有相同病症的人。”我说。

之后是一段安静,我们开始吃菜。等我再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她呆呆地望着前方。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人真的可以什么事情也不想吗?

“怎么了?”我问她。

她摇摇头,努力挤出微笑。

后来就低头哭了起来。头发覆盖住脸颊,她拿手挡住眼睛,但我还是看到了漏出来的泪水。

我不知道怎么办,伸过手去,覆盖在她的手臂上,隔着冬天的衣服,轻轻抚摸着,希望能作为一种安慰。她的手抹着眼泪,有一瞬间我想握住她的手,但似乎不太合适,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

可能是男人的本能,总是想照顾流泪的女人,我也没有例外。她大我三岁,在这之前,她似乎是作为姐姐的形象留着我心中,但在她哭的那一场景,我们的关系好像更近一步了。我想作为一个男人那样照顾她。

“没什么,”她终于说话了,“就是……”她又停顿,大概在思考怎么表达。

“没事的,你不用解释。”我说。

“其实没有想什么,也没有难过,只是控制不住地流泪。”她说。

“经常这样子?”

“恩,高频地流泪,似乎是我日常的一部分。特别是和人说了很多话之后,总是一个人回到房间开始哭。”她说,“但很少在别人面前哭的,今天没忍住,可能因为下午和你说了太多的话。”她笑了起来,那样灿烂的笑容,眼角还沾着泪水,感动。

“之后我们干嘛?”我问她。

“恩?我也不知道。”

“去看电影?”我说。

“最近有什么电影好看的吗?”

“有一部裘德洛的片子,我想去看。”我说。

“好啊,那就去看电影。叫什么名字?”

“《天才捕手》。”

电影讲的是一个作家与编辑之间的故事。在外人看来,写作应该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作者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但电影为了表现戏剧性,通过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却赋予了写作太多的激情。

我们坐在第二排,都将手靠在中间的扶手上,轻声地讨论着剧情。

“那个编辑干嘛让他把那么美的句子都删了,我很喜欢呢。”她说。

“我很喜欢那句,bule beyong blue eyes.”我靠在她的耳边说,她的头发粘到了我的嘴唇。

“还有那句 见到你的那一刻,整个房间的人都没听见我陷落的声音。”她说。

好想靠着她看电影啊,可是那样的话她会生气的吧。

电影里,那两个男人终于完成了小说,他们跑到阳台上大叫,忽然,他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也许是电影给了我勇气,我慢慢地滑下去,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天呐,她没有反应,只是继续看电影。我的手指在把手上滑来滑去。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她的肩膀感觉好小,让我想到了小鸟。

这样靠了十几分钟,脖子很酸,我把头抬起来,她还是没有反应。不会是生气了吧,还好,她又和我说起了电影,那应该是没有生气。

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我也说不清楚,不是恋人,大概也不能算是普通朋友。我想应该是渡边君和直子的那种关系。两个残缺的人,在寒夜里温暖对方。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在地铁站口的时候我问她。

“下次啊,到时候再约吧。”

我们进了徐家汇站,我往9号线,她往1号线。

“我们下星期见面吗?”在分别的时候我又问她。

“看下星期忙不忙吧。”她说。

“好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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