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孙耿出生那天，他爸孙黎刚从外面抗灾回来，一腿子泥。
到家时产婆正出门换水，急匆匆差点撞孙黎满怀，孙黎问，“男孩女孩？”产婆是孙耿妈的堂婶，胖胖的身子，细细的腿，大声说道，“快点进屋看看，是个小子。”
孙黎进屋，看到老婆躺在床上，孙耿被一团布包着，放在旁边。“他怎么不哭呢，不是有病吧”。
这是孙耿人生的一个传奇，生下来没哭声，他妈本来很彪悍的样子，现在旁边抽抽搭搭，“吓死人了，一生下来就没个声响，还以为是个死胎，幸好眼珠子在动。”
“这就好这就好，母子平安。”孙黎激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搓着手上的泥，想抱抱儿子。
老婆一把打下他的手，缓过劲来后开始数落他。“这么大事你不在家，抗个洪比老婆生孩子还重要？你不是武装队队长吗，管这些事干啥？”
“临时有重大险情，镇长昨天带人刚到县里汇报去，大部分班子都走了，就留了陈副镇长跟我，陈副镇长在别村，现在都回不来。”孙黎伸出手指，在孙耿鼻头蹭了蹭。
“他们是欺负你，大雨下了好几天，早不去晚不去，昨天去县里汇报，今天堤坝就塌了，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就是找你背锅。”
“没事了，堤坝堵得差不多了，我明早再过去一趟检查下。”
“啥，明早还去，我们娘俩咋办，这孩子不哭不闹的，你得赶紧去医院请个大夫，别脑子留下问题。”老婆一脸急切。
“来不及了，明早不去盯着，出了事都是大事，会死人的。”孙黎目光一直钉在儿子脸上。
“你要是去就别回来了，我跟孩子现在就回娘家。”孙耿他妈这是脾气又上来了。
孙黎是当兵回来的连级干部，当时县里满员，不好安排工作，让他回老家镇上，给了个人武队队长。孙黎干活拼命，心肠很热，在当地口碑不错，当时县长也是军人出身，之前还跟他一个军区，镇里就派孙黎往县里跑过几遭。
去年县里说有风声想提拔他，正好镇长位置空了出来，可他不会来事，没走动，风声传了半天也没动，还是现在的镇长上的。
当时老婆刚有孙耿，挺着大肚子满眼欢喜，幻想着自己成镇长夫人，到处跟人说县长重视孙黎，可没曾想事情黄了，大家都知道孙黎上不去，县长的赏识八成也是瞎话，他老婆急的不行，还去了趟医院挂水。
看着现在生下个男孩，孙黎老婆又来了心劲，抱着娃嘟囔，“我儿以后肯定是镇长，不跟他爹一样，临门一脚登不进去。”
孙黎听了不爽，但又没办法。
孙耿慢慢长大，但不幸被他妈言中，因为实在没点聪明劲，2岁还不会说话，别人家小孩都能数到10了，让他伸俩手指头都不成。
孙耿他妈就数落孙黎，“要不是你镇长没上，生他时你又跑外面抗洪去，我儿肯定不会这样，眼看成了傻子，你让他后半辈子怎么办？”
孙黎好声好气抱着孙耿，又想着哄老婆，遂念了两句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孙耿他妈不高兴了，“我说孩子傻可以，你说不行，我儿怎么就愚且鲁了？”
孙黎听着老婆大嗓门，无奈笑笑，“这是苏轼的诗句，今天陈庆副镇长刚给我说的，我觉得挺好。孩子健康就行，别放那么多期望。”
“他在讽刺你，还傻乐？你愚且鲁，连累我儿子，给我一边去。”孙耿妈十分不高兴。
“没文化”，孙黎无奈跑到院外抽烟。
02
孙耿三岁，要去县里上户口，孙黎跟陈副镇长正好去县里办事，就一并到公安局给孩子上了户口。
陈副镇长叫陈庆，比孙黎小8岁，大学毕业，是县里专门从大城市引回来的，一来就挂职副镇长，没过两年上了实职。
陈庆刚入社会，激情慢慢，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抢着干活，特积极，跟孙黎一个性质。碰到难弄的工作，俩人就经常搭档，相处久了，关系好的不得了，据说还偷偷拜过把子。
孙黎喜欢这个小伙，说他比自己有前途，文化高，能干事，未来当个县长肯定没问题。陈庆一脸羞涩，说才到哪啊，现在先服务好镇里老百姓才是正事。
给儿子上户口到了下午，公安局户籍科说需要个大名，这下孙黎犯了难，儿子长到三岁，一直没个名字，就我儿我儿的叫到现在，现在临时起名有点仓促。
那时也没有手机，电话费还贼贵，“等我回去跟老婆商量下行吗？”孙黎还是想慎重点。
“今天上不了那就半年后了，这是最后一批。”快下班了，公安局的同志也着急回家。
“要不就叫孙耿吧，我看你家孩子像你，耿直人。”陈庆在边上搭话。
“好名字。”孙耿的名字就这么取了。
回到家孙黎跟老婆汇报，老婆对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异议。不过老婆心思敏感，晚上睡觉，悄悄给孙黎说，“陈庆还是有文化，取名一个耿，倒也贴合，还不难堪。”
“怎么说？”孙黎不解。
“谁都知道咱儿子不太灵光，说性格耿直要比愚钝好多了。”老婆难得没有对孩子不灵光发火。
“是个好名字，我们下午还讨论来着。”
“让孩子任陈庆当干爹吧，给孩子取了个名，也算半个爹了。”老婆提议。
“好啊，我也正有这个想法，明天问问陈庆。”孙黎发现老婆今天很是通情达理。
陈庆欣然答应，除了看孙黎面子，也是因为现在没成家，家里没个热乎气，能有个干儿，可以弥补心里的冷清。
不过孙耿还是那样，脑子总比别人慢半拍，随着孙耿慢慢长大，孙黎跟老婆不免担心孙耿的未来。
03
孙耿逐渐长大，上了小学和初中。
孙黎的官是升不上去了，年纪大，又没文化，这几年开始讲究提拔年轻干部。当年孙黎在武装队长任上干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提拔副镇长，赏识他的县长又调走了，然后就转任人大副主席，是个虚职，没什么事。
孙黎自己也乐得清静，倒是陈庆，一直往上升，先是调到邻乡当乡长，后来考到省城，据说被省领导看重当了二把手秘书，今年说要回到邻县当书记，一把手。
孙黎由衷为他高兴，“早就知道陈庆非池中之物。”
孙耿真的是脑子不灵光，勉强初中毕业后，死活考不上高中，孙黎没办法，送他去当兵。当时年龄不够，孙黎还找县公安局的熟人改了年龄，幸亏孙耿长得人高马大，顺利蒙混过关。
当了几年兵，留不在部队，退伍回家，孙黎费了老鼻子劲把儿子安排成公务员，在镇农科处管理农具。
要说孙黎为了儿子也是拼了，当时他是副镇长，还有望更上一层，给儿子安排体制内的职位后，有人把他告了。
还是在镇政府门口贴的大字报，说他以权谋私，儿子年龄不够，学历不够，甚至智商也不够，这样的人都能安排成公务员，我们政府的干部就这个水准？
影响非常不好，县里来人跟孙黎谈话，孙黎也是倔脾气，说自己劳累一辈子，不求自己显贵，就放心不下儿子，不怕有人说三道四。
最后，儿子当了公务员，但孙黎更进一步的希望没有了，几个月后，就被发配到了人大。
话说回来，孙耿在农科处也没什么事。几年前还是合作公社时，农科处算是个热衙门，镇里所有农具都放在这，经常有村干部夜里拿着好酒好菜找农科处干部喝酒，好把农具多借些日子，那几年，农科处的干部没少吃肉。
土地联产承包制以后，农具分到个人，农科处干部只有指导的份。但农民都各种各地，还需要干部指导？笑话，就像有些农民说的，要是等干部指导种地，农民早饿死了。
也就卖种子的时候能捞点油水。
这工作倒适合孙耿，因为他本来也干不了事。农科处有个老刘头，老资格，油嘴滑舌的老资格，就喜欢以取笑人为乐。
老刘头50多，工作年限长的很，以前做过赤脚医生，有一次手哆嗦把村里打疫苗的小孩扎晕了，小孩父母不干告了他一状，老刘头医生资格就被取消，后来想干兽医也没人要，就托关系跑到农科处。
孙耿来农科处工作后，可给老刘头找到了乐趣的来源。
“孙大只，你爸那个职位还能保得住吗？”这天老刘头又来找孙耿说话，孙耿脑子不灵光，但身体好，人高马大，一米八大个，老刘头瘦瘦小小，在旁边站着活像猴子。
“没事啊，挺好的。”孙耿在旁边拿起扫帚，打扫卫生，闷声闷气回答。
“你可别介了，大字报又贴出来了，说是为了你这个傻大个，你爸给人送过礼。”老刘头龇着个牙，眼睛瞥了瞥他。
“是吗？不知道。”孙耿反应慢，但不傻，知道老刘头要针对他，但他想不明白该怎么回，也就不说话。
“你啊你，你爸为你操了多大心，还不护着点，镇政府墙上大字报，抓紧撕下来让你爸看看去。”
孙耿想也对，撂下手里的活，跑到镇政府大门口，果然有个新的大字报，边上围着两三个人。孙耿挤进去，费力撕下来，低着头穿过人群，跑到孙黎办公室。
“爸，这是同事让我撕下来给你看的。”
孙黎气不打一处来，不知哪个死气鬼没完没了，上次贴大字报黄了自己的副镇长，这次还想把人大副主任给撸下来，欺人太甚了吧。
孙耿见他爸没说话，把撕下来的大字报放到孙黎脸边，孙黎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
都是为这个儿子操这么多心，惹这么多事，孙黎拿起大字报，三下两下撕成碎纸，冲孙耿吼：“滚出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孙耿一脸委屈回到家。他妈搞清楚事情缘由，安慰好孙耿，等孙黎回来。
04
孙黎背着手回家，不说话，脸色铁青。老婆看着孙黎的样子，知道他心情不好，准备好饭筷，招呼一家人坐下。
“你那个拜把子陈庆，说回来了，在邻县当书记。”老婆不经意的说。
“应该的，那小子是个人才，早就看出他能有今天。”孙黎脸色缓和了一点。
“孙耿今天被同事戏弄，你知道吧。”老婆提起这个事。
“别说了，心里烦，那个王八蛋又重新贴大字报，诚心不让我好过。”
“我觉得吧，咱也就这样了，你看你都快五十了，往上升是不可能了，还是给儿子想想路。”老婆拿起碗，给孙黎盛了一碗汤。
“要不是为了他我能成这样，副镇长干的好好的，谁想下来？”孙黎说起这事就窝火。
“你还别说，我昨天做梦又梦见咱儿子成镇长了。”老婆又在臆想，自从多年前孙黎上镇长失败后，老婆就时常念叨儿子当镇长。
“他能成镇长？你是不是埋汰我们政府没干部？”孙黎还是有点觉悟的，板着个脸给老婆颜色。
“成不了镇长，总不能像现在这样，当个最底层的办事员吧，受人欺负，我们得想想办法。”
“啥办法，我这个位置都不保。”孙黎烦恼无处诉说，仕途不顺，回家老婆儿子还要唠叨。
“我打算让孙耿去拜访一下陈书记。”
孙黎没有说话，这么多年来，他也知道陈庆干的不错，以前老婆动过让他去找陈庆帮忙的念头，一来陈庆多年都在省城，外乡官管不了本村事；二来陈庆发展势头良好，孙黎不想耽误他；三来孙黎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不过老婆今天说得对，自己升不上去，儿子再没点东西和靠山，这辈子就真的堪忧了。
“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周末陈庆在县里办公，我让孙耿直接去大院找。”老婆看孙黎的样子觉得有戏，趁机说道。
“也好，拜访一下，我周末带孙耿去，陈庆还是孙耿的干爹呢，该去看看。”孙黎答应了。
“你别去，让他自己去。”老婆说道。
“我怕他自己出不了远门。”孙黎看看自己的儿子，有点辛酸又有点怒其不争。
“我怕你去了成不了事”，老婆知道他的脾气，完事不求人，孙黎去说不定起反作用，“就7、8十公里的路，孙耿这要是都去不了，那拜访也没意思，活该吃一辈子气。”老婆说的铿锵有力。
孙黎说“依你依你。”起身去门外遛弯，听老婆在后面说，“儿子你先别别动，我交待你几句。”
“什么话，我都不能听”孙黎一时好奇。
“别问了，忙你的去吧。”孙黎一头雾水跑到院子外面。
05
孙耿骑了一上午自行车，终于来到邻县县委大院，被门卫拦住。
“出示证件”，门卫看着眼前这人，大高个，穿的不怎么样，满脸都是汗，自行车上都是土。“一般人可进不了咱这院”。
孙耿递给门卫身份证，门卫一脸不屑，说“找谁，什么事。”
孙耿记起那天晚上他妈交待他的话，“找我爹”。
门卫乐了，眼前这个傻大个，脸红扑扑的，话都说不利索，院里谁家孩子能这样？开玩笑的吧。
“谁是你爹啊”，门卫有心逗他。
“陈庆陈书记是我爹。”孙耿答得很快。
门卫奇了怪，“你姓孙，陈书记姓陈，你说他是你爹，逗我玩呢？”
“没有，真是我爹，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他儿孙耿看他来了。”
门卫本想撵他走，但又觉得应该汇报下，万一真是陈书记哪个儿子，人拦在外面自己工作估计要丢。
于是他往办公室打电话，办公室说请示陈书记，过了十几分钟，电话回了，说让孙耿去陈书记办公室。
门卫看着孙耿的身影，不禁乐了：“陈书记还有这爱好，弄出这么大儿子来。”
办公人员领着孙耿到陈庆办公室，看到有个人在办公桌边上低头写东西，他鼓起胸脯，大声叫了一声“干爹”。
这都是前一天晚上他老妈教给他的，怎么说，说什么，说多少，俩人还排练了好多遍。
陈庆抬起头来，赶忙起身，招呼孙耿坐下，然后让办公人员去倒杯水。他感慨万分，这十几年离乡，虽说交了不少朋友，但刚参加工作时跟孙黎那段岁月是最充实的。
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高的孙耿，陈庆扶住他的肩膀，问“你爸没什么事吧，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幸亏昨天他妈帮他演绎过怎么回答，孙耿站起身，鞠了一躬，说：“没什么事，我爸说干爹你回家乡工作了，怎么也得去看看，我爸工作忙，就让我骑车来看看你就行。”
“没什么事吧”，陈庆看着满脸大汗、衣衫褴褛的孙耿，有点不放心。
“真没事，我妈倒是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有空回家里吃饭去。”孙耿这次表现机灵多了。
“没事就好，”陈庆静了一会，突然间好像想到什么，问孙耿，“你现在干嘛呀，还在上学，快考大学了吧。”
“没有啊，干爹，我现在镇上农科处上班。”
“上班了啊，好好干，农村事业大有可为。工作还顺利吧。”陈庆问。
“顺利顺利，就是刚去，不太融入集体。”孙耿回答。
陈庆跟孙耿又谈了几句话，中午留他在大院吃饭，第二天安排车送他回家。等回到家，他妈打听陈庆跟孙耿对话，问明白后，给孙黎说，“妥了。”
06
周一上班，孙耿来到办公室，照例拿起扫帚打扫卫生。
老刘头端着茶杯缓步踱进来，悠闲的脚步像是鸭子，他对孙耿说：“孙大只，你爸估计挺不过今年了吧，听说上面要来督察组。”
孙耿低着头扫地，还是没说话，老刘头自找没趣，又不甘心，故意往地上泼了点茶水：“跟你说话呢，这么大个傻不拉几。”
边上一个身影闪进办公室，是搞内务的小王，小王赶紧拉着老刘头走到门外。
老刘头挣开他的手，“干嘛呢这么大劲，把我手都快拧断了”。
“你可别再开玩笑了，要成我们孙主任了。”小王急得不行。
“谁，孙大只？”老刘头一脸惊讶。
“我跟你说，都在传孙耿的干爹是邻县的书记，昨天书记给镇上打了个电话，咱们农科处一直没有主任，这下应该定下来了。”小王说道。
“干，他也能当主任，话都说不利索。”老刘头像是脑袋被人打了，不住抚摸脑袋。
“你可别说，人家有人，说不定以后镇长都是他的呢，他妈可都放出声来了。”
“什么世道！”老刘头一脸无奈，端着茶杯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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