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医朱文

  

如同往常一样,朱文很早就起了床,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下卫生之后,就坐到电脑旁,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眼看就快年底了,各种年终检查都将接踵而来,文字资料还好说,关键是今年还要检查电脑上居民健康档案的录入情况。  

电脑,对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朱文来说,难度还真不少,一是看不清屏幕,二是不熟悉打字,只能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拿着手写板,一笔一划地录入,常常录着录着就是一天,顾不吃饭,也顾不上去看看村里的几个老病号的情况。天凉了,也不知道三叔公的哮喘有没有发作,四叔婆的青光眼有没有好一点……  

要在以前,作为一名乡医,只要帮乡亲们治好病就行了,而现在呢,除了治病之外,还要额外准备很多很多的资料以供这局或那局来检查验收。  

每年的检查结果,朱文的诊所分数是差不多都是最低的,就因为他提供的资料全部都是真的。很多同行,其中也包括局里相熟的领导都劝他,弄点假的资料,应付一下也好。但朱文就是做不出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假的东西,糊弄得了别人,难道能糊弄得了自己?反正自己的年纪也大了,这间诊所要能继续开,他便继续为乡亲们服务,万一不能,他就回镇里去,老太婆可是天天电话唠叨个不停,让他赶紧把诊所转出去,赶紧回城帮她带孙子,赶紧……  

想起老太婆,朱文就想笑,那个眉清目秀的女人一辈子都没变,刀子嘴豆腐心。天天骂他没用的是她,天天想办法做好吃的给他补充营养的也是她;责怪他只顾工作不理家事的是她,把家里收拾得条条有道的还是她。  

搬回镇里去生活,一家团圆,朱文也不是没想过,在乡下呆了一辈子,对疏忽照料的妻儿说完全没有一点愧疚是假的,但是他也放不下这里的乡亲,放不下长眠在村后山上的冰冷坟包里的兄弟嘱咐,放不下……就算很多人说他傻。  

说他傻,他还真的有点傻,一个人守着一个乡村小诊所一辈子,医术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按理说以朱文的医术,品行,人脉,他早就可以在镇上,或者在市里谋一份安安稳稳的好工作,说不定早就当上了院长,功成名就了,要知道当年,卫生局局长、人民医院的院长、中医院的副院长都是他老同学,人事局局长根本就是他的表弟,只要他说一句愿意,调动的事根本就不需要他操心。  

可他就是不开囗。  

别的不说了,如果前几年他肯听朋友的劝,去珠三角的私人诊所坐诊,到现在怎么也有个三两百万存款了吧。  

可他就是不点头。  

后悔吗?老太婆也曾问过他,他笑吟吟的就是不说话,结果,又惹来老太婆的一顿臭骂。  

骂就骂吧,都捱了一辈子的骂了,一段时间没听到还真的有点不习惯。  

“朱文!”  

录了一个早上居民健康资料的朱文隐约听到老太婆的声音,取下老花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扫了一眼门口,随即又戴上眼镜,继续一点一撇。人们都说:说曹操曹操到,难道曹操想想也会到?朱文暗暗觉得好笑。  

“朱文!”  “哎!”朱文跳了起来,可不是幻听,真是是老太婆的声音。  

“你这老骨头还不快点出来帮忙!”听了一辈子的大嗓门又再响起。  

朱文三步并成两步走,往门外一瞧,只见自己的老太太正一手提着一袋沉甸甸的蛇皮袋,一手叉着腰在吼。  

“来了,来了,老太婆,你怎么来了?”朱文连忙接过蛇皮袋,嘿,别说,还挺沉。  

“来看看你这老骨头死了没!”芳名清梅的朱文老婆喘着气,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公,一马当先,进了诊所。  

朱文提上蛇皮袋赶紧跟了上去。  

进了屋,朱文放好蛇皮袋随手就倒了一杯热开水水,递给了清梅,这家伙有时候还是挺细心的,清梅撇了撇嘴。  

“什么东西?挺沉的。”朱文说。  

“啥都有,电热毯、电热炉……转天了,怕冷死你。”清梅喝了一口水。“哎,不是说这里来了一个实习生?人呢?”  

“啥实习生,其实就是想转这间诊所。”朱文说。  

“那不挺好嘛,赶紧转出去,跟我回镇,你知道你也不小了,身体也不好,还折腾个啥?”清梅一听说有人想转诊所,立马就来了兴趣。  

朱文偷偷看了一眼清梅。“嗯,话是这样说,但是……”  

清梅一听这句但是,火气就马上上来了,这么多年,那么多的机会,统统都是被朱文的一句但是拒之门外,这次难道又要故技重施?“但是个屁,有人想转你就赶紧转了就完了。”  

“转是肯定要转的,但是也要看看人品,这间诊所可是我一辈子的心血,要所托非人的话,会出大问题的!”事关原则的问题,朱文总是据理力争!  

“能出什么大问题?是天会塌还是地会陷?就算真的是天塌地陷,又关你什么事?”清梅生气了。  

“话可不能这样说……”朱文正待解释,没想到清梅根本就不让他开口!  

“我告诉你,朱文,我可忍了你一辈子,这次再推三推四,不肯跟我回镇里的话,什么都不用说了……”  

“就知道我夫人明理!”  

“我们民政局见!”清梅咬牙切齿,这个老不死,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差!以前他年轻,就由得他爱干嘛就干嘛,现在可不同了,人家看他是医生,在她眼里就是一个身兼老病残弱的臭老头,一不留神,要老命交待了怎么办?对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她可还没有骂够呢。  

看见清梅真的生气了,朱文连忙陪着笑:“别,别这样嘛,都老夫老妻了,有话好好说,反正……反正民政局那地方,我是坚决肯定不会去的!”做了一辈子的夫妻,朱文知道,想要让她回心转意就绝对不能硬来,只能哄着她。  

“不去,是吧?”清梅突然露出了笑容。  

朱文大义凛然:“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  

清梅说:“那好,咱就不去民政局……”  

朱文一听就乐了:“这就对了……”  

“咱们法院见!”清梅说完,扭头就走。  

朱文急忙地追上去,拉住清梅不放:“怎么又要去法院呢?有话慢慢说!”夫妻俩一拉一扯地,没有看到门口,有一个年轻人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有什么话,你跟法官说去。”清梅猛地甩开了朱文。  

朱文还是与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你这又是何苦呢?万一闹到法院去,我可就大难临头了。”  

听到这里,站在门口的李东明白了,敢情医闹从城市闹到农村来了,想到这里,李东连忙进去劝解,可别闹出人命来。  

“朱医生,怎么回事,她是来找麻烦的?”  

清梅听见这话可不乐意了:“关你什么事?你又是哪位?派出所的还是居委会的?”  

朱文被呛了一下,也有了火气:“大婶,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公道自在人心,医生也不是神仙,包你的没病没痛,还要包你长生不老吗?你这样咄咄逼人,你不觉得过份吗?”  

清梅感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年轻人真是不可理喻:“我过份?我咄咄逼人?你问问这个老头,他到底做了什么!”  

李东望向朱文,看见的是一脸的无奈。  

面对清梅的指责,朱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能说什么呢?自老太婆嫁给他,还真的没享过什么福,自己长年不在家,全靠老太婆既当爹来又当妈,里里外外一手抓,有妻梅如此,夫复何求啊。  

〝那也不能闹啊,有话慢慢说嘛。〞李东说。  

〝不闹?〞清梅望着朱文狠狠地说,〝我现在就后悔闹得太晚,闹得不够狠,结果害惨了自己!〞  

〝我,对不起你啊……〞朱文沉痛地说。  

〝朱医生……〞李东有些愕然,朱医生怎么能道歉呢?〝你这是纵容!……〞  〝

你就别说了。〞朱文制止,却并非因为清梅的越来越黑的脸色,而是他真的惭愧。只是,如果可以重新开始,他只怕还是做一样的选择,因为,当初的承诺,他从来没有淡忘过。  

〝你!〞李东气啊,这老头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帮他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好心没好报吧。〝算了,是我多事,你就由得这些医闹猖狂吧!〞李东掉头就要走。  

〝医闹?哪里有医闹?〞清梅茫然。倒是朱文聪明,马上就明白到,是那热心的小伙子误会了,连忙叫住李东,〝哎,小伙子,你等一等!〞  

李东原不想搭理这个不识好歹的朱文医生,但想想自己的目的,还是忍住了,停下脚步,没好气地说:〝干嘛!〞  

朱文仔细端详李东那带着稚气的倔强的脸,半晌才开囗:〝你找我有事?〞  

李东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没,没事!我以为有人闹事……〞  

而清梅才反应过来,原来小伙子是以为自己是医闹,不禁又好气又感动,医闹如虎,最难得的是有人能挺身而出维护自己的老公。  

〝那你为何经常来这里?既不买药也不看病?〞朱文一下就道穿了事实。  

李东愕然,自己还真不是做地方工作者的材料。  

〝我……〞李东本有一肚子的话,设计了几十个搭讪的场景,突然都说不出来了。  清梅却着急了,刚才还以为遇到好人,难得原来是居心不良?  

朱文沉吟了一下,开囗:〝你愿意陪我一越去随访吗?〞  

〝这?〞李东很意外。  

清梅一脸不解,一不留神,就看见朱文背上了那个破旧的药箱,连忙上前就抢:〝不许去!〞  

朱文一躲,不悦:〝老太婆!〞  

清梅倔了,就是不放手,朱文也在坚持,反而为难了李东,看着两个老人各不相让,不知所措:〝别,大家有话好好说,都别抢,别抢……〞  

单纯的他,根本想不到,没过多久,他便明白到,什么叫追梦的代价,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东与朱文去了一趟随访后,就接过了朱文医生的棒,成了一名驻扎在穷乡僻壤的乡医………  

后悔吗?后来,李东也常常问自己,但问归问,他知道,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因为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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