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23

            《項羽本紀》札記

余少時居徐州，徐州，古彭城也。南去百里，渡大運河，臨黃河故道，沿堤行，見石坊，上書「項王故里」。下車步入，青 磚黑瓦，飛簷石基，仿佛漢家宮闕。過英風閣，遂至後院，院中 有亭，曰「系馬亭」，亭下有槽，曰「拴馬槽」，相傳皆為烏騅 當年所用，保存至今。院內多栽松柏，獨有一古槐，樹貌奇古， 枝幹蒼老，然枝繁葉茂，蓬勃挺秀，項王昔年手植也。其樹飽經 風雨，原枝枯死，后由根部重發，如是者三。樹尚存偷生之念， 籍卻無渡江之志，後人至此，怎能不扼腕痛惜?

  余以為項籍之所以敗者，在於其「無敵」。

因其無敵，故失包羞忍恥之心。籍起兵八年未嘗敗北，鋒利 為天下冠，至死尤呼「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籍獨不知勾踐 故事耶?非不能也，實不願爾。八年間，縱橫捭闔，轉戰千里， 屠城滅國，廿萬降卒，盡數坑殺。既視人命如糞土，又何惜江東 子弟?羽之為人，可衣錦還鄉而不可惶惶如喪家之犬，此其所以 不渡者也。

因其無敵，故失謙恭敬畏之心。籍之才情，天下獨步。學劍 不成，卻天下無敵，學兵法不成，卻無人可當。如此，便以為兵 法不足恃，祖宗不足法。其百戰百勝，而兵法云「百戰百勝，非 善之善者也，數勝得天下者稀，而亡者眾」;其所過殘破，而兵 法云 「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籍讀兵法，只求治兵，只知 形勢，只觀變化，只為破敵，殊不知「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因其無敵，故輕看天下人。籍視諸侯為無物，以神器為私用， 驅田榮於海上，徙燕趙於別都。知淮陰留侯之才，棄而不用;知 江淮四戰之地，尤都彭城;知彭越居其腹心，置之不理，欲以單 人獨騎抗衡天下，焉有不亡之理?

籍平生首遇險境，乃定陶戰後，項梁既死，義帝奪權，以宋 義為上將軍，馳援趙國。當是時，秦兵鋒正盛，威懾天下，而諸 侯莫有敢戰者，唯籍殺卿子冠軍以自立，將卒兩萬渡河，九戰破 秦。然後，籍愈篤信勇力。羽之才情固高矣，所當者破，所擊者 服，天下誠無人能纓其鋒，是以不辨經義，不用賢才，不修仁政， 遇事輒以力破之。然不辨經義則輕信，不用賢才則勢孤，不修仁 政，則天下皆敵。

見棄者未必無用，無敵者未必不敗。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 醫者無煌煌之名，以力征經營天下者，千百年來，籍一人矣。「族 秦者秦也」，殺霸王者，豈非霸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