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父子成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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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仇不成父子”,这大约是《封神榜》中李靖针对哪吒说过的话。李靖没有女儿,他不知道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今生的贴心小棉袄。我如今是既有儿又有女,两相一对比,越发感受到这话的真谛:儿子不仅是仇人,更有孽海深仇!

为何狂发此言?只因为我像李靖一样,生了个“小哪吒”!

1

哪吒在其母肚里呆了三年六个月,我儿虽怀胎十月,但我们所受的妊娠之苦一点都不比殷氏少。小家伙毒气大,脚底重,又爱开玩笑。由于头胎生了女儿,这胎我们想生个儿子,不仅有儿有女才成“好”,也因为根植于落后山区所有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我们是俗人,自然不能脱俗。坐胎四月后,我们找熟人检查了二次,结果殊途同归,都是女孩。虽然亲人们都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但我从亲人们从脸上强挤出的安慰声中听出了不一样。没有儿子,矮人一截,连说话都没底气,虽然后来我也常常用言不由衷的话堂而皇之自欺欺人,但内心的薄凉只有自己清楚,就如冬夜的一弯寒月,人走后的一杯凉茶。午夜梦醒,首先想到的是后继无人,看书看到有儿子的章节,我会自动跳过去,听人讲儿子,我会别过脸。讳疾忌医,这两个笔画极少的字会触发我的心病,败坏我的心情,这是令人羞于说出口的悲哀。老婆的情况更糟,几乎引发了产前抑郁症,多次要“做”掉这个在娘胎里就让我们蒙受耻辱的孩子。这点我非常不同意,于是小家伙得以幸免于难。但从此时开始,那个我们极不情愿想起的结局便梦魇一般无处不在,黄昏低垂的夜幕一样肆意蔓延,干扰着我们的情绪。父母小心翼翼的问候、朋友的善意调侃,都瞬间会让我们心凉如水。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祸不单行,腰疼,失眠,胃胀,胆结石疼,感冒,各种症状联袂而至,折磨得老婆彻夜难眠死去活来,同样也折磨得我彻夜难眠死去活来。因为担心胎儿,药不能用,只能咬着牙干忍。多少个夜晚,我只能瞅着老婆翻过来覆过去,任由床板痛苦的“咯吱”声一声接一声碾压在我心坎上。有时我忍无可忍,脑中也会一闪而过“做掉”这个家伙的念头,李靖想宰掉那个从肉球里出来的孩子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这时,我与小家伙之间虽虎视眈眈剑拔弩张,但尚隔着肚皮,还未动手。

七八个月之后,小家伙便开始不安分,如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翻筋斗,挥拳,踢腿,左冲右突,上下蹦哒。我将耳朵贴在老婆肚子上,隐隐能听到小心脏“扑扑”的律动声。一次老婆将身子歪在藤椅里,享受着冬日的暖阳软软地抚摸圆鼓鼓的肚子。肚子左侧悄悄鼓起个小包,我没忍住,轻轻用手捏了一下,“咕噜”一下,没了!尽管只有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但滑溜溜的感觉妙不可言,令我心花怒放,似看到柳梢的鹅黄,腊梅的红艳。小家伙这次受了重疮,逃之夭夭了。这算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有过肌肤之亲的战争,显然,小家伙输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喜悦中,并且再次寻找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小家伙吃一堑长一智,吸取教训,开始小心谨慎起来,再也不敢冒然用头顶起肚皮了。到了第九个月,小家伙可能觉得肚里乾坤有点小,施展不开手脚,便有点按捺不住性子,迫不及待想到外面广阔的天地中来,报一捏之仇,雪首败之耻。提前二十天,我们才刚刚给小家伙起了个女孩的名字,置办了粉红的衣服。去医院例行检查,医生说要生了,并且告诉了我们一个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小家伙腿短!天啊!那夜,我和老婆怀着彼此不敢说出口的心事,一眼未合。

当小家伙从手术室抱出来的时候,天开云散,是个男孩。当然,既非“独子”,又非“方肛”,也非“重瞳”,更非“短腿”,只是头大,且极不规则,似一颗被牛踏扁的洋芋,我疑心是那次接触留下的后遗症。我如经历了过山车一般,心绪难宁。女孩的衣服可以穿,但名字不能用了,那就重起吧。这次我有点朝纲独断,一槌定音,完全忘了诗经的美,易经的吉,单取一个别人用滥殇了的“晗”字。一方面,单字命名是我们王家那个名声不太好的皇帝王莽的独创,我得尊从。另一方面,“晗”字有“天将明”的意思,喻示着美好的未来,正合我意。

2

接下来的日子,小家伙除了霸占着老婆,饿了哭几声外,还算听话。我俩和平相处,不犯秋毫。

平日我看书,小家伙在床上伸胳膊踢腿,哼哼唧唧,自娱自乐。不高兴了,喷出一声声瓦片一样凄厉的哭声,我不疼不痒,但会招来几声老婆的喝斥。我无聊时常和女儿合伙欺负他,借以消遣。吃东西时故意大声吧叽着嘴巴,惹得他吹胡子瞪眼,张牙舞爪,干急没奈何,只能陀螺一样在床上转圈圈。

弱肉强食,以大欺小,这是这个世界最基本的法则。我还经常耍猴一般玩弄小家伙,一遍又一遍地让小家伙拍手,挤眼,张嘴。半夜醒来,我会情不自禁将手伸向小家伙,摸摸头捏捏屁股握握小手,将其弄醒。吃饭时将辣椒蒜丁喂进小嘴中。小家伙对这些厌恶至极,我却沉浸其中乐此不疲。这个小不点在我这庞然大物跟前除了发出急促的、一顿一高的瓦片一样的哭声之外毫无办法。就像来自北方的狼一样,对着凄厉的寒风,只能咬咬冷冷的牙,报以几声长啸。

一岁过后,小家伙没有向我期望的方向发展,表现出孔融曹冲方仲永般超乎寻常的异禀天赋,却十十足足向死皮无赖的方向发展。对香烟的兴趣超过对奶的兴趣,这大概来自于我那把烟当饭的父亲的影响。路上看到别人遗弃的烟头,便表现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热情,急忙拾起塞入嘴中。有次刚要下手,我大喝一声,将烟头踩入脚下,并声色俱厉上纲上线劈头盖脸一通教育,小家伙委屈得涕泗横流。每次看着我喝酒,都馋得垂涎三尺,一不留神便夺过酒杯舔得津津有味。当然作为老子,我不能坐视不管,放任自流。一次在洛门,我和岳父喝酒,小家伙又蹭到面前故技重演,浑水之中趁机摸鱼。好吧,想喝就喝,我倒了一杯药酒,小家伙武松般一饮而尽,辣得直流眼泪,却咂吧着嘴巴,显得意犹未尽。只是此后,小家伙不再喝白酒,却管起了我喝酒。有时我喝啤酒,便夺过空杯舔一滴两滴。还有喝茶,这大概是母亲惯的,为此没少训斥母亲。我喝茶时小家伙知道我不给一滴,便偷吃葡萄干,在茶炉上烧红枣,弄得茶炉周围乌烟瘴气,冷不防趁我不注意偷喝一口酽茶。有时我一喝完茶小家伙便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去洗茶杯,总是在厕所偷偷享用我剩下的残茶,过嘴瘾。撒泼,走在路上一不高兴,便就地打滚,连哭带嚎,路人纷纷侧目。每每此时,我毫无办法,干脆扭头就走,惹得小家伙疯狗般追来,撕扯着我的衣服。而且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废材,虎头蛇尾喜新厌旧,玩具拿不了三天便缺胳膊短腿。性情反复无常,刚才眼眶中还蓄着两窝春水,瞬间双眉蹙成危崖,崖下丛中藏两寒冰,凛冽之气浸人。

当然,这段时间小家伙对于我的淫威尚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表现出大丈夫般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胸怀,实在无法可忍,便抱以几声瓦片般的嚎叫。小家伙睡相不好,经常四仰八叉,满床乱蹿,并常常将肉肉的小脚塞入我嘴中。半夜三更,睡梦中感觉脚下有只软乎乎的小狗,情急之下飞起一脚,沉闷瓷实的声音之后紧接着是杀猪般的嚎叫。没错,小家伙的头结结实实砸在地板上。抱着小家伙掏钥匙,慌乱之中,“咣”地一声,头又撞在门把上。我照看小家伙,结果不小心连人带车翻下檐台。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后才规规矩矩开始吃饭。每每这时候,看着小家伙号啕大哭,我便哈哈大笑,并用“自古磨难出英雄,从来纨绔少伟男”,“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等名言自我安慰,虽有点大言不惭厚颜无耻,但乐在其中。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小家伙非但不忌恨我,有时为了争夺我竟不惜对林黛玉般凄凄楚楚的姐姐大打出手。有天早上,女儿如一只乖巧温顺的小猫一样蜷缩于我胸前。一会儿,小家伙憨头憨脑光腿赤脚蹿上床。女儿一看大事不妙,忙双手紧抱住我,叫着“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小家伙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跃过被子,喊着“爸爸,爸爸……”不管三七二十一,如一块楔子直往我们中间钻。小家伙钻不进去,手舞足蹬,对姐姐连撕带打。小家伙一看姐姐哭了,竟恶人先告状,猪八戒倒打一耙,手指姐姐,叫着“爸爸,爸爸……”满脸委屈,向我哭诉。之后,小家伙顺理成章霸占了我,高坐于我肚子之上,一旦姐姐靠近,便大声呵斥,小脚乱蹬。此后,这样的事时有发生,我想,之所以这样并不是真的恋我, 完全是出于男人的占有欲,就如霸占玩具一样。

3

过了两岁,小家伙感觉自己双翅硬了,两膀有力了,已经俱备了向我发起挑战的底气了,便显示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开始显得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俨然成了薛蟠式的呆霸王。

此时小家伙虽然对我恨之入骨,但尚且未敢冒然动手,而将姐姐及两个哥哥当成磨刀石,常常没事找事,伺机挑衅,处处争先,事事霸道。抢了姐姐的玩具,夺了哥哥的铅笔是家常便饭。一次哥哥姐姐三人在看书,小家伙闲得蛋疼,摔了姐姐的铅笔盒,撕了大哥的书。哥哥姐姐一责备,又砸了姐姐两拳,跳起来扇了二哥两个耳光,朝大哥脸上咬了一口,弄得满屋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第二天三人联手,将小家伙按到床上来了个“三英战吕布”,小家伙虽然英勇,终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晚上我到家,小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哽咽咽半天说不出话。此役之后,小家伙并没有收敛手脚,却越发横行霸道骄横跋扈。

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手机,小家伙在水桶里洗玩具,我喝斥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玩具已结结实实砸在我头上。我气不打一处来,跳下床,母亲连忙来拉,我一把推开母亲,在小屁股上来了两巴掌。母亲嗔怪我:“三十多几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小家伙仗着有母亲撑腰,不依不饶冲过来要还手,母亲忙连哄带拉抱出门。

小家伙通过这次对我的试探,试出了我的黔驴之技,以后越发猖獗。就像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无论我怎样拳打脚踢都不服软,表现出地下党一样坚贞不屈的品质与视死如归的气概。传说岳父大人年轻时很厉害,吓得几个外甥从来不敢近前,甚至于闻声色变,但拿他哪吒红孩儿一样的小孙子毫无办法。一次与他舅轮番上阵,最终未能将其治服,无奈之下发出一声苦笑。

以前我常常想,当我有了儿子,我会像溜狗一样溜他,没成想生了一只藏獒,桀骜不驯六亲不认,每次出门都是儿子溜我。武力征服自然他不是我的对手,但却如孟获一样难以伏其心。小家伙有一绝招,一不高兴就将我的眼镜摘下来攥在手中,虽然我一看情形不妙便立马和颜悦色,但半年内还是拧坏了我和老婆三幅眼镜。今年正月初六下午,其余人去新院做饭,我在老院照看着小家伙睡觉。老婆打电话叫我们吃饭,我摇醒酣睡的小家伙。这一下动了太岁头上的土,拔了狮子头上的毛,一睁开眼便又哭又打。我连忙穿袜取鞋,低三下四好言相哄,小家伙却越发得势,不光扔了鞋子,竟跳将起来将尿洒在了床上。我刚要动手,冷不防已将我的眼镜攥在了手中,使劲两拧,眼镜已身首异处。我怒不可遏,屁股上来了几巴掌后将小家伙小鸡一般摔在床上。小家伙一咕噜爬起来,又抡着拳头向我冲来,我又拎起来扔过去。如是七八个回合,小家伙不再冲锋,而是瞪着眼哭,和我足足对峙了半个小时,终于憋不住了,让我给他穿鞋。我将鞋子扔过去,小家伙一边啜泣一边自己穿。穿好后拉住我的手,我挣开,又拉住。大街上我故意自顾自往路中间走,小家伙看出了我的落魄之相,便一个劲将我往边上拉,小巷中我故意乱钻,每当我走错小家伙总是将我拉回来。就这样我俩虽默不作声却心意相通,虽是仇人又是父子。这时我想起漫画《父与子》中的情节,悲喜交集。

我本以为这次大战之后会有所改观,事实却出乎我的意料,还是老样子,甚至有点变本加利。吃饭时一不高兴,便扔掉筷子,而且我语气稍微一硬,便先下手为强。小家伙就像一只小刺猬。每次教训完,小家伙便威胁我,他长大了要将我扔到渠里,并为我设计了多种死法,让我从窗外跳下去,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爸爸死了还好!”事后我问,小家伙又憨憨笑笑,我噘起嘴,忙将自己的小嘴巴凑过来,啄一口后赶忙用袖子擦擦嘴,令我啼笑皆非。走在桥上,怕我掉下去,使劲将我往中间拉扯。晚上总是为我腾挪出床位,替我盖被子。

魔鬼与天使,就这样集于一身。

我妈常劝我,要哄,顺毛捋。一次我和老婆进行了混合双打后,小家伙躲进小卧室哭。我从门缝偷窥了一眼,小家伙“哐当”一声关上了门。我坐在沙发上心生忧虑:生下这等孽障,恐怕老无所依!可又转念一想,这又能怨谁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洋芋不会长出红薯。上梁不正下梁歪,连女儿都说:“爸爸除了骂就是骂”。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但我得改。我想到了文化的力量,历史上多少奸邪恶魔都匍匐在文化的脚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人成佛。虽说言传身教,事实上身教重于言传,我要用我的言谈举止潜移默化影响小家伙。

从此我关上电视放下手机拿起书本,在家里营造了一个书香氤氲的氛围。效果相当明显,周六周末,我看书,女儿写作业,小家伙无事可做,也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拿起书本看小人。有时我忍不住打趣一句:“瞎狗看星星”,小家伙立马扔来一句:“爸爸瞎狗看星星”。背诵唐诗,起初小家伙极不配合,我念一句,小家伙嘟嘟囔囔接的都是屁股以下的话,就像没调教好的倔驴一样,根本不上畔,不往有草处走。我不急不慌,表现出滴水穿石的毅力与铁杵磨成针的恒心,见缝插针耳濡目染。小家伙渐渐入巷,虽咬字不清,但已背会了十多首唐诗。且处处学我,爱吃面,顿顿无面不欢,打赤膊。我酬酢回来,总要一遍一遍闻我的嘴巴。我敲门时总是每次都老鼠般藏在茶几下,露出小脚。我吃饭时,便猴子般趴在我背上。不过脾气依旧倔,我采用木棒加鲜花式的方式,软硬兼施,自此发脾气,只要我出手,定能化干戈为玉帛破涕为笑。

一路走来,鲜花伴着泪水。转眼间,小家伙已过了三岁,我们也由敌人成了朋友。我相信,我们还会如汪曾祺笔下的父子一样成为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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