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人类心智开化,学会了以物易物,让生活有了质的变化,让人类得以进步,可随着人类不断的进化,人们愈发的娴熟,运用自如,好像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
堂姐生活在船上,用苏北话说就是“毛子”(野蛮、还没智化)。
在我幼时,听到最多的就是:死丫头,又跟男人跑了。
年幼我理解不了。
跟人跑了,像家里的小狗一样吗?给点吃的就跟不认识的人走,还是是像我一样。成天跟着一帮大孩子到处野,到处疯?
听多了大人的谈话,又听到:真不要脸,好好日子不过,天天跟他在一块睡觉。
噢!原来是睡觉啊!
这有什么关系呢?
谁不睡觉?在课堂上,如果老师讲的实在无聊,我就会昏昏欲睡。下午母亲让我去放鹅,看着一群黄蓉蓉的身躯,不停逐草而食的时候,柔和的日光里,我也会昏昏而睡,直到一阵风蛮横的灌进我的身体,才会不情愿的醒来。
在我看来,睡觉无非就是:无聊的时候做件让自己舒服的事。有何不可。
姐夫在他母亲的带领下,用一根扁担挑着二个用网兜罩住的铁皮桶进的我家。
桶里全是螃蟹。长这么大,我真没见过这么多螃蟹,每天看着它们个个张牙舞爪,嘟、嘟、嘟的吐泡泡。
姐夫长的很“憨厚”,在我有限的词汇里,“无害”形容他再好不过。
他没什么话,见人就是笑,一口白牙对着日光熠熠生辉,左眼角一条鲜红的刀疤歪斜延伸到脸颊,像蚯蚓样引入注目。
可能在母亲的眼里,孩子不管多大,始终都是孩子。
他的母亲代替了他的话语权,激烈昂扬的跟我母亲说着关于堂姐的事情:天天不归家,跟着野男人瞎混,二个孩子也不管。我家二子,一棍子砸不出个屁,天天就知道张网捕鱼。不管怎么说,孩子要妈妈,屋里也不能没个女人,帮劝劝,好好过日子。
晚上母亲带着一肚子的怒火找到堂姐,从家长里短说到了礼义廉耻,堂姐低头听着,不反驳,不接受。
母亲看硬的不行,又来个曲线救国。
从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说到堂姐兄妹三人的成长经历。
堂姐抵不住这一轮攻击,眼泪像没拧紧的水笼头,滴答滴答。
第二天早上,姐夫赶了个大早,在母亲不住的嘱咐声里,将堂姐接了回去。人走了,母亲的身子也松塌下来,一声长叹:死丫头,苦命人,命啊!
堂姐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面还有一弟一妹。乡下的孩子纯属成年人狂欢之后的附带品,是累赘,是希望。
堂姐没有上过学,小小年纪就参与了家里的生计。
大爷(大伯)是个酒鬼,还是个赌徒,人都说物以类聚,大娘也大抵如此,也正好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大爷整日忙着喝酒赌牌九,大娘整日忙着听戏看热闹,我父亲曾跟说过一个故事,用来挪喻大爷大娘:一对夫妻非常懒惰,懒到不洗脸,不洗锅碗。一日夜里,家里进了贼,父亲俩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妻子使唤丈夫去看,丈夫不去,妻子急了,骂他不是男人,丈夫才一步三回头的出门查看。刚刚出门,早已守候多时的贼人一刀迎面划来,丈夫躲避不急,捂着脸山呼海叫。贼人可能怕出事,没有久留,走时顺手将他家的锅提溜走了。
妻子在床上听了许久,外面除了丈夫嚎叫声,再无动静。起身出门,扶起丈夫,丈夫声泪俱下的比划着:我中刀了。
妻子就着月光一看,脸上一道深深的划痕,深可见肤。一个巴掌甩过来:蠢货,没划到你,都被你脸上的泥污挡掉了。
丈夫听完破涕为笑,可没多久又哭了。妻子不解,又怎么了?
丈夫哆哆嗦嗦的指着灶台说:贼人把咱家的锅拿走了,这锅没了,咱们怎么吃饭,不得活活饿死。
妻子就着月光进厨房一看,自家的锅真的没有了,原来那个锅换成了一个油光锃亮的新锅。(贼将他家的锅上的污垢提走了)
村里种的谷子,家家都能收个几百斤,唯独大爷家年年勉强果腹。母亲有时会劝大娘:那谷子都快烂在地里了,你少玩会,用刀把它割了。
“为什么我去割?他怎么不去?他能玩,我也能玩。”
每天二人就是比赛般的玩乐。
有时姐弟三人没饭吃,母亲就会帮他们接到家里,多数时间里,他们就像荒地里的野草,自生自灭。
一九八几年,传统农耕刚刚被机械取代,大爷就想弄个机械代替人工劳作,他认为这样就不会让粮食烂在地里了,可当时一个“常柴”的拖拉机头,差不多要二千多块。
在人均收入只有几十上百的年代,上哪去弄这笔巨款。
十七岁的堂姐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小村围水而建,水边小港停着很多渔船,在以农耕为主的社会,渔民依靠捕鱼、运输,过的比岸上富足。可即使如此,岸上人却大多都瞧不起船上的,私下里大家都叫他们“毛子”,幼时搞不懂:同吃一河水,却养出二种人。
毛子基本都不识字,说着一种和我们不同的语言,由于整日漂泊在船上,在许多老人眼里就像无根野草一样,落了叶也归不了“根”。虽然过的很好,有鱼有肉,却没有女孩愿意嫁过去,多数都是家里实在不济,男孩入赘到船上。
年龄大的毛子想要娶妻,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买。
交易的本质就是买、卖,当二种需求找到了契口,一切似乎那么合丝合缝,大爷没有问过堂姐的想法,就那么匆忙的把她嫁了出去。在拿到钱的第二天大爷就换成了村里的第一台拖拉机。
拖拉机只用了不到一年,第二年春,由于酒色的腐蚀,大爷就被肝癌夺去了性命。大爷走后,大娘玩的更是肆无忌惮,我小时候曾称她为:张小姐。
堂哥虽然成绩很好,可由于家庭的情况,最终以中考全乡第三名的成绩结束了学业,中考结束后,母亲将当年父亲结婚时买的军大衣赠予堂哥,堂哥穿着父亲的衣服外出打工,一晃二十几年,堂哥最终也没回来,在江西落了根。
二姐跟人去的浙江打工,最后也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唯独大姐,像停在港口的那艘大船,不管风吹雨打、潮涨潮落,像被铁锚固定在那一样,摇曳、平静。
往后多年,每当提及大爷、大娘,父亲的口气都是不屑,末了再加上一句:缺德。对于堂哥多数人都是惋惜。
堂姐由于和我们离得不算远,时不时的还有一些走动。
多数的时间里,堂姐和姐夫还保持着名存实亡的关系,照顾家庭,养育孩子,母亲也不会再去劝说她了。
每次我去船上,姐夫老远看到我就一脸笑容的喊我:娃他舅来啦,吃饭吗?中午别走,弄小鸭子给你吃。
说完拿起竹竿赶鸭子、逮鸭子,一人坐在船头打理。
在他不多的词汇里,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是他最真实的心意。
他们俩很早就分桌而食了,每次我去的时候都会喊上姐夫一起吃饭,堂姐虽然嘴上不悦,可终究也没说过什么。
我有时会问堂姐:孩子都那么大了,不能好好过啊?
堂姐一边洗碗一边对我摇头。
船上风大,透过二边对开的门廊呜呜的吹着,像是诉求,像是呜咽。
诉求给谁听?呜咽给谁听?
在这个世界,所谓的伦理纲常、礼义廉耻不过都是一些无耻混蛋的措辞,他们站在自己所处的环境里,用他们认为是真确的道德标准去衡量别人。可是他们没有发现,他们只是一群站在阴影里的鬼魅,如果有天,让他们站在烈烈日光下,他们又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