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从前,仿佛劫后余生。
凌晨四点半,我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山顶的背风处等日出。深秋的风又冷又硬,我摘下眼镜,把头埋在衣服里。
天知道怎么爬上来的,我现在累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谁特么稀罕看什么日出?老子只想躺在家里的床上睡大觉!如果能睡得着的话。
其实,我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不能好好睡觉了。白天,若无其事照常上班;晚上,辗转反侧,到凌晨四五点迷糊一阵儿,起来洗漱。
看书不管用、安眠药不管用、喝酒不管用。我迅速消瘦、身体疲惫、反应迟钝,工作以外,整个人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视力也从之前的1.2,变成了0.2,摘了眼镜就是个盲人,而且就快要变成真的盲女:前几天去复检,医生说再这样下去,我的视网膜就要脱落了,我知道他不是吓唬人。我没出息,眼睛是被自己生生哭坏的。
我离婚了。闪离。从前夫陈坚提出离婚,到我放下自尊尝试各种挽回,再到他把人领到我面前,恳求我放过他们,最后我羞愤交加同意离婚,前后不超一个月。
车子、儿子归他,小房子、一点现金归我。从民政局出来,陈坚说,“我送你回去吧。”我说:“谢谢,不用了。”陈坚经过我身边,按了下喇叭,开走了。
我没回头,一路慢慢走回家。莫忆前尘恩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
城市很小,从哪儿到哪儿都不远,谁跟谁都能攀上点关系。可是,最亲密的也会变陌生,陌生的又何必刻意去亲近?不到最后一刻,又哪里知道谁是谁的谁。
还好,有个小房子做我的蜗牛壳。
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老套故事,却耗尽了我的前半生。
前夫陈坚从高三开始追我,高考结束公开关系,大学毕业第二年我们结婚,转年生了儿子。九年婚姻之后,他控诉我不够温柔,提出离婚。
从他少年时着魔一样地追求我、怎么也拒绝不了、谁的劝都不听,到半年前他虚张声势地指责我,说我不是个温柔体贴、善于持家的女人,这十五年里,我始终都是我,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他。他厌烦了我的一成不变,对女人的口味变成了娇柔可爱型。
我活到三十几岁,市面上流行哪一款女人还是知道一些,可是又怎样呢?难道一把年纪了,还要学十几二十岁的扮可爱不成?况且,真正十几岁的时候,我也只是个倔强的女孩子罢了。
当年十八岁的陈坚,身体像一根笔直的标枪,力量充沛,弹性十足,浑身散发着一路顺遂的少年人特有的自信和光芒。而我,沉静少言,独来独往,对身外人事浑不在意,在安全距离之外一笑而过。
陈坚把我的疏离淡漠当成了高不可攀的骄傲。
我自然是骄傲的,但跟他以为的骄傲却不是一个概念。我自认为跟他不是一路人,不想惹是非,离他远远的,从一开始就拒绝得明明白白。
他很快落形落迹地颓废下去,眼神却越发炙热,连番找我“约谈”,一而再地努力。
怎么能不感动?一个成绩优秀、英朗帅气、眼高于顶的男孩子这样火热执着地表白,坚定如我,嘴上再硬,也已经动了点心思。
那天我再次拒绝他,他很激动,忽然不管不顾抱住我。我挣不开也推不动,他把下巴抵在我头发上,一只手放在我腰上,另一只放在我后背。他抱得那么紧,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夏衫,烫得我不知所措。
他低低地叫我的名字, 声音里有哽咽,“小北!小北!”
我努力仰头看他。他通红的眼里含着泪,嘴唇微微哆嗦,眼神在我并不美丽的脸上反复逡巡,留连不舍。
就在那一刹,我被他的眼神击中了,像一束耀眼的光照进寂寞深海,我第一次体味到感情的酸软和欢喜,心里柔软得像一团棉花,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我抬手去擦他的泪,心里说,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陈坚感觉到我的变化,惊讶狂喜,含泪带笑地吻下来。两个毫无经验的少年男女,牙齿碰着牙齿,嘴唇印着嘴唇,在羞赧地低笑里,交付了初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一众女孩子里选了我,姿色、性格、能力、家庭,无论哪方面我都不是上上之选。陈坚不停地吻我的眼睛和嘴唇,说,“你是不一样的。”
我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天底下但凡恋爱的女孩子都差不多,希望被爱、希望被宠、希望陪伴,希望得到一个男人的所有热情。
不同的是,我很少要求他做什么,独处的时候也不觉孤单,反倒是陈坚会时不时抱怨我不够热情,他没有被需要感。我主动抱他,“怎么会?我对你就像飞蛾扑火。”他负气地说,“我才是那只蛾子。”
我笑着揉他的头发,“好了,怨夫,我心里只有你。”我说的是实话,并不是只有陈坚在追我,打动我的却只有一个他。我虽然没有表现出其他女孩子一样的火热,心里却已经笃笃定定。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随便的事。
有过甜蜜有什么用?走了十五年,还是要分开。
要这么长时间,陈坚才分辨出他喜欢的不是我这种沉闷无趣的女人,他说,“小北,对不起,我爱上别人。”
我又惊又怒,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来。追我的时候,他无赖地说,“我五行缺你。”原来他缺的不是我,他只是五行多情的情种。
女人们以为婚姻是细水长流,男人却大都耐不得寡淡平庸,总要寻寻觅觅追逐激情。问题是,谁不想要每天都新鲜饱满的爱恋?难道只有男人才懂得激情勃发的愉悦?
可是,这十几年里,我是爱他的,只爱他一个。
愤怒的潮水回落下去,我终于艰难地说出那一句,“如果是我的问题,我可以改。”陈坚似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愣了一会儿,闷声说,“那就试试。”
那是我和陈坚最尴尬的一段时间。每一个举动都不对盘,每一句话都要用好几句来解释,躺在一张床上,连呼吸和翻身都小心翼翼,心里明明渴望一场欢愉,身体却再也不能抵达快乐的顶峰。
即便如此,我仍然强迫自己努力坚持,直到陈坚带她来见我那天。
不提也罢,总归他们如愿以偿。
陈坚说,“小北,你是个好女人。”我说,“当然。我只是没有带眼识人的本事。”陈坚哑口无言,黯然而退。
我想,他大概转过身去就会笑出声的。
离婚以后,一百几十个深夜里,我软弱不堪,握着手机无数次想求他回来。 我无比想念他的怀抱和臂弯,我痛哭着一遍一遍按他的号码,有两次甚至失手拨了出去,又赶紧掐断。种种过往像无序的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混乱放映,我经常分不清哪是真实的回忆,哪是我的主观想象在添油加醋。
我拒绝所有人的陪伴,我跟父母和朋友说我很好,每天正常吃饭正常上班,老板器重我,偶尔迟到,他也假装看不见。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有。
我没骗他们,只是迅速消瘦下去,形销骨立。
儿子来看我,吓了一跳,抱住我哀伤地哭,“妈妈,你生病了吗?会不会死?”我心头大痛,跟他发誓保证,“妈妈壮得像只牛,我会长生不老,永远陪着你。”
但是,我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个头发干枯、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的陌生人。我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
我随便想了个地方,迅速定票,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镜子里的人。
我不知道爬山会用这么长时间,下了车还没有好好休息就开始出发了。好在半夜爬山的途中并不寂寞,人们三三两两从我身边经过。我累得像条狗,费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凌晨四点半,把自己搬上了观日峰。
然后来不及抱怨,坐在山石后面,头一低就沉沉睡过去。
周围人的骚动惊醒了我,我揉揉脸,把眼镜戴好,站起来裹紧大衣,向东方的天空看过去。
山上的日出,原来真的很美。天空刚刚泛红,光从灰蓝的云后透出来,边缘清晰明亮,云层缓慢移动,逐渐变成灿烂的金红色,映得云后清湛的天空更加辽阔、高远。
忽然,光芒万丈的太阳挣出云海,驱散了角角落落的阴影,给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炫目的金黄。沁凉的山风扑面而来,突然间胸中一轻,我心头日夜萦绕的那团抑郁之气徐徐散去,化为了乌有。
我的泪慢慢流下来。
我站在山顶上,迎着惊心动魄的日出,在风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怎么能傻到为一段回不来的感情搭上一双眼睛?这世上还有多少像这样美丽的景色我不曾看过?一个男人的移情别恋,就让骄傲到骨子里的张小北匍匐在尘埃里了?笨蛋张小北,你已经放过陈坚,以后也放过自己吧!
回到家, 失眠不治而愈。
我按医嘱养护眼睛,每天早睡晚起,休养生息。又重装了小小的家,没有大动,换墙纸、换家具、换窗帘,重新分区布置,家里没了以前的影子。
很快安排妥当,接了儿子过来团聚。儿子兴奋得在沙发上蹦来蹦去,闹够了,过来挨着我躺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说,“妈妈,阿姨说她肚子里有个宝宝,以后会有个妹妹跟我玩儿……你生气了吗,妈妈?”
我沉默了一会儿,心里还是会痛,我告诉自己:你只是需要时间。
我侧身拥抱儿子,闻他头发里淡淡的汗味儿,温和地说,“没有,妈妈没有生气,你也没有犯错。开开心心去做你喜欢的事,只需要记着,不管你在哪儿,妈妈永远爱你。爸爸也是,不管他有几个宝宝,你都是他最爱的孩子。”
儿子轻轻吁了口气,放下心事,推开我的手臂,笑嘻嘻地爬起来去果盘里捡芒果吃。
我不想让自己太空闲,在健身房里办了卡,练练跑步和瑜伽,又间或跟着一个练瑜伽的伙伴报名去登山、骑行。一周总有三两天大汗淋漓,到家倒头就睡,精神和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那天去湖边骑行,刚走了一小段路,我的车子就出了故障,几个人看看都说是要去店里换零件。我只好停在原地,等他们返回再说。
他们都走了,我坐在草地上看湖水,一起骑行的一个男人慢慢踱过来,跟我打招呼,“ 张小北是吗?我是李承南。”我客气地笑笑,问他,“怎么落下了?再不追就赶不上他们了。”
男人看着远处的水面微笑,“不追了,看看风景。”
我看他一眼。心里暗暗想,陈坚是锐利潇洒的男人,这一位倒平易温和得多。又忽地自嘲,动不动就拿不相干的人胡乱做比,这算什么?
我心里惭愧,站起身,沿着环湖路走下去,他把车放在我的车旁边,也缓缓跟上来。我镇定下来,觉出了他的风趣,聊得竟然颇为愉快。闲谈一路,直到大部队返来,才一起回了城。
朋友悄悄跟我说,“李承南做家具生意,没有家室的。”我有些尴尬,岔开话题。
隔了几天,李承南约我周末一起登山,我想了想,问他都是谁参加,有没有我认识的人。他安排得很妥当,其中确实有我来往较多的朋友,我答应了。
我放下手机,倒在床上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我并不恨嫁,只是日子还长着,怎样都要过下去, 有合适的人选出现,谁都有享受快乐的权利。
不,我没有预设任何期望。我已经失败过一次,到底还是得了教训。 无论多少人来来往往,无论对的那个人会不会出现,我都会好好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