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回家时,我的母亲正倚在红石榴花树旁的破窗台前,摆放着麦穗子呢。一把儿,二把儿,竟有三把儿还多,我就有些儿看傻眼了。
待母亲把三尺多宽的旧窗台都摆满了麦穗子,手里还拿捏着一把儿,仿佛是该堆放在上面呢还是应单独放在窗前的墙根儿下,就犹豫不决了,忽一转身,就瞥见了阳光下兀自立着的捏手捏脚不声不响的一个我。
母亲微颤了一下身子,随即嗔道,做贼儿呀妳也不吭声吓我一跳!…有啥好偷看的,这不都妳拾的麦穗么?拾得也还算不少…只是大懒使小懒,送也不往家送,让那个富德家的小妮子捎带回来…妳到底石光皮儿滑出旅儿,脸气不小哩还能使动村里的女孩子啦…。
我脸儿红红的,若不背着烈阳站着,也不知窘成什么颜色了。我知道我无论怎么踏实怎干,也逃脱不了妈妈的训斥,不挨打己是好到天上了,就象积了无尽的阴德修了八辈子的福。可妈妈古老的民间古怪说辞与方言都是掛在她唇边儿的,一出口就成章,一串儿一串儿的,层出不穷,还不断更新着,我的脑容量几乎每听一次就有点承载不下的恐惧。
母亲口里训我的话,石光皮与滑出旅儿,以我正上小三(年级)的文化水平去分析认识,是极其坚涩与不易理解的,窃以为应字面写作时光癖与瞎胡转悠,都是指我好贪玩的,特指不干活而好跑着耍儿的具体描述。可石光皮又是村中大水坑塘边浅水里浮游的一种红眼小扁鱼的叫法,它却总长不大,同时,还有一种黑不溜鳅的塘边鱼,头大尾小,成群结对的,象蝌蚪又不是蝌蚪,人们叫它烧锅孩儿…我讨厌母亲脱口秀出的那些儿形象言辞,但也令我略感一丝滑稽的好笑。
我无声地站在那儿,单等母亲训斥。别想得她一字一词的夸奖与赞语。她的好字好句好的段篇章都无代价地奉献给了别人家的大小人身上了,与她的亲子们无缘份,我也享受不起。
还站那儿楞住干啥?没看见日头早偏西了?面条我已擀好了,还不快去烧火去!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没有好脸色好语气地对我说道。
我似领了圣旨的草民,二话不说,连个诺或喳字也没回复,就一转身屁巅屁巅地跑到低矮而烟薰破旧的东小屋里烧火捣灶去了。
这是我惯常做的家务事儿。一进灶火房里,先揭了湿沉发黑的红高梁挺子纳的大锅拍盖儿,看看大黑铁锅里有水没水,没水,就把锅台沿上的大黑铁桶里的水倾进锅里一桶,盖上锅盖,以防慌里慌张点火烧干锅。烧干锅是要挨死打的,浪费了柴草白忙活,也不落好。
有水的情形还好说,水多半是我慈父夜半从饲养室回来,挑担从生产队的方口水井里默默挑回来准备好供白天用的。但有时他忙得脚底不沾地也会忽视担水的。那样,揭锅盖添水,一看是空桶,就立马多了危机。我就得叫小弟中的哪一个去抬水,小弟也玩皮,四打迸散的,往往叫不应也喊不到身边来,偶尔喊来的哪一个,也有不乐意配合去抬水的,摩磨唧唧不出效益,讲道理训斥也不听,也产生抵触,有时还生口角,那一刻很无奈,想出家逃离万丈红尘的狭隘想法都有了,如何从小受这般折磨这般艰难这般苦?可年龄尚小的我,终究看不明悟不透个中深奥,只偷偷噙了泪暗喑叹息,这辈子生来世间,就是来承受一切苦的,就自斟自酌,以苦味下肚来告慰自已吧!实没再好的良法了。
生产队的青石板大方口水井,在村中大水塘的南岸,古寨子的东出口,紧挨刘老九的小木大门的一侧,刘老九是落凫山吃商品粮的工人,一年四季不肯四村到家一回,回一次就会鹤立鸡群一样,立在井台上,悠闲自在地耍诮人,看谁家的儿女穿得破衣烂衫撕呱撕流呱流,就是他奚落的最佳对象,刘老九最有名的至理名言就是响彻全灰龙湾村的金句警语:看呢,张四丑儿家的娃们生下来还肥嘟嘟地好看,可一长都越来越显瘪挤啦哈哈!分明是笑我家有上顿儿没下顿,缺吃缺喝的穷苦的。四丑是我慈父排行的小名儿叫法。他刘老九不扬撒儿,谁知我爹还有小名儿呢?我爹的大号分明叫张德鸿的,人一贫贱,连好端端的好名字也懒得没谁称呼了。
井台上没刘老九站时,去打水的人多些。多半是成年人,小孩子是站不稳的,滑不溜湫的青石板面,弄不好是要掉进敞口的深井里去的,淹死谁也没人知,救抢也来不及的,以前听长辈人说过,狗亨的小女儿学打水,就滑下井去淹断气了,狗亨妻悲悯女儿的不幸,不吃不喝有七天,不言不论有八日,趁一个月夜无人时,一头就投塘随爱女去了,多病卧床的狗亨不久也绝食不咽一粒米,没十天也瞌然长逝了,长辈们说他哪是不吃不喝?是没得吃。指指点点古寨子东北角一堆乱石荒草,就是狗亨家的遗址,一家人好歹也活过,可一眨眼说没就没了…说话的长者掬一滴老泪,不声不响又低头干自已的活去了。那都是解放前夕的事了。
井台边常守坐的是刘老九的婆媳。老婆婆瘦刮骨脸儿,白净地皱着柿树皮,跟白骨精的娘一样的相似,她俩是不是前生姊妹或一个模子嗑出的,我一个小小孩儿家不得而知。只觉她不目横我们时的眼光还慈祥,额头上的黑绒老婆帽还别致,帽上的头饰熠熠生辉,煞是好看,一般人家的老奶奶是戴不起的,从我记事起,我也从未见过我亲二奶奶有如此昂贵的压厢物什。
守望井台的刘老九的老婆,高高大大的,与人打招呼说话也不站立,大人们说她压根生下她的独生子时,就瘫上了,再也不会站起…可不,她身边还坐着一个白白净净且文文气气的小男孩,小男孩口里含着糖,手里还拿着糖,只是不入群,与我一般大的年龄,我却一直弄不明白他的名字,叫一休呢还是叫多啦A梦…四+年后,当他的奶与娘先后辞世,而他爹还矍铄健在时,富窝生富窝长的他却因嗜酒如命早一脚蹬船驾鹤归西了。
偶尔我闲跑着玩时,会绕井台边过,很眼羡她们家的幸福生活,也纳闷他们家的人心真好,能守井防人摔下去而大行善事了!玩友们灵光,纷纷怼我说,哪有那么慈的心?一会不讥笑你那鳖样儿了,样子不足怪摆场哩!还梦想有人专一关照你的死活?…人家一家儿是在那儿纳凉,一边在那笑谈,一边又在那儿坐看风月呢!真是笨脑瓜,你到底知不知!…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的呆了。
我与弟弟不会到那井台上打水吃的,一来一回足有一里半路,太远,抬一大捅水,跑不了,也不值得去。再说我爹从不主张让我们几个抬大井里的水回来吃。他肯定知道井面滑,小孩儿打水不保梢儿的。我也懂,就不带小弟弟抬空桶去那里。
不去大水井取水,就去对面的慈婶家,那时村中极机灵的个别人家,已引进了压井技术与设备,慈婶家就是村中最先安有压井的几户人家之一了。我与弟抬着空桶去时,有时蕊儿正在压井旁的水池上淘菜或洗红薯,见我们来了,忙端了洗菜盆趔了身闪让一侧,让我们压水,还挺着略显丰盈的胸脯用水湿的纤指撩她的自来卷散发往耳朵上挂,脸儿红润润的,眼晴秋潭水汪汪地瞅着我们压水着,井有时放气了,得添加一大茶缸引水,猛轧几下才能引出新泉来,我与弟不熟练,井把手压高压低了,压急压缓了,都不好好出水,蕊儿就来帮我俩儿再加添一缸引水,我配合不当,急抬压井把儿,一股清泉溅出,日地一声蹿出三尺多高白亮亮的水柱,躲闪不及,就落我与弟一头一脖子,想笑也不好笑,一看,蕊儿的花衬衫也打湿了一大片,隐约还显出她内层的小衣,而她却不恼,只低低地磁声对我说,往哪儿看呀安心压你的水吧!听其音是按捺了激动情绪的,我猛一抬头,她却已望着我了,她眼眸里分明有两个小小影子,早把我的魂儿摄去了!
去慈婶家也不是回回都有人的。也不是蕊儿次次都帮我们的。若她不在家,若她的爸妈都忙农田里的活儿去了,大门是落了锁的,我与弟就没那么顺当取水了,说来挺麻烦的,就得抬了空桶另寻别家。
去东南角小霞家是最好的选择。她家没院墙,四敞白荡,压井就在一棵大榆树下,压水井筒里不是落了榆钱儿就是榆叶还有榆树上生的黄毛虫子,蛆一样的恶心人的。小霞的父亲自她生下来时就哮喘肺结核下世了,她妈泼泼辣辣地沒个人样儿,说话也粗俗,不带脏字不出唇,对村里大人小孩毬里吊哩没文明语儿,不过还贞节,没了男人后一直守着寡,也不再找男人改嫁,住着背西面东的主房,靠北山墙搭一山头留门的小灶火,虽不算啥好屋,还都是男人留下的遗产,母女由此相依为命地清苦过活。
小霞妈在村里没有风声和绯闻,啥都好,却一张嘴没遮拦,张口能跑马过火车,呱呱呱嗒嗒,不践饥不践渴,地地道道一个长舌妇,放出去的话,经她添油加醋,不图麸子不图面也不报税,只图一时快活,就惹得轩然大波,惹得左右邻里都忌恨她,可追根求源也查不到真凭实据,小霞妈也不是弱茬货儿,也根本不认那壶酒,常闹得与周边冷战状态,低头抬头,与人言不和语不顺,生生涩涩。
我妈与村人相处的态度,比待她儿子们好上一百倍还有余。象小霞妈这样的长舌寡妇,我妈偏能格合得最恰切,说什么五百年前是一样的,都从花果山上下来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姓,都姓孙啊!哈哈!长舌妇也正无村人多理她时,与我妈拉呱得却一唱一和,有板有眼,让远离小霞妈的村邻们暗暗咬牙切齿痴妒恨着。
我与弟们不敢提我妈为人处世的不当处,她大人的事,选向当与不当,小孩们谁敢管,弄不好仍是一阵毒打。我与弟就不说破,不说破,就抵触去小霞家轧水了。
可我妈主张我们到小霞家轧水的。我与弟弟们多不愿意去,不是万不得一,不是蕊儿家无人而锁大门了,谁肯去长舌妇家。喊也不去抬吃她家的水。人得讲究尊严的。我们众弟兄都知道,我们每从长舌妇家抬一两回水,三回头上,我妈准暗暗端一瓢鸡蛋送往小霞家的,我妈一出她家门,小霞妈准仰天大笑哈哈哈定把院中大树上懒卧的乌雅惊飞的…这也是小霞有一次高兴,偷偷给我说的!
我长这么大,十岁了还没痛痛快快吃过一两次鸡蛋呢!与我抬水的四弟也说,谁吃过?都让咱妈端送那破寡妇家去填欢人家啦!所以,哥弟们心灵相通,话说一理,简单一拍即合,渴死不饮寡妇家的臭水,就不肯去上小霞家抬水吃了。
…二娃!二娃!咋不见妳升火呀又没水添锅了么?
我激凌凌打一个寒颤,忙用吃奶的力气,倾翻一大铁桶水注入锅里,旋即盖上盖。疾声回道,有哩有哩!…我正挽袖子伸胳膊掏怼锅底窑里的旧灰里,掏出足有一大箩筐了还不完…。我编着弯儿撒谎,为了少挨母亲的臭骂。我也深知,在我呆怔的刚才,我的脑子又分了叉儿。
母亲催道,那快点儿点火!都饿了。
我也猛觉饿了,肠子却在肚里咕咕咕叫呢!
我忙去掏灶底,不多也不算少的柴灰,一出灶台,就灰扑腾腾地涨满一小黑屋。我为不让废灰呛着,早有了经验,硬憋着一口长气,坚持再坚持,直到我伸手把灶灰掏弄干净,好通风点火了,才不顾一切跑到室外去深深地出气,再美美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知道,慌乱中掏柴灰的我,一侧脸颊与一只耳朵早蹭了灶沿上的黑灰,成了花老包了。也知道刚洗过澡的胳膊也成黑色,这都是当烧锅孩儿的待遇哟!下一步若点了受潮的柴草,乌烟瘴气的浓烟,火不易着不说,呛得我又要少不了挤两眼泪的。
我寻思着,估摸浮尘落定了,猫腰闯进灶房,抓把细干草儿,划拉一根火柴就燃。还好,一切正常。放入灶底窝儿,再小心加柴,轻拉风箱,慢慢地,一下两下,火苗蹿起来了,旺得很呢!
我顺势拿了座后的一根细长红薯,靠灶窑边放了,得烤熟了,算私下里慰劳一下自已。
…望火而心逸。不去小霞家抬水已很好了!蕊儿不知从哪探知我进不去她家大门抬水,在一个月亮光光的傍晚,神不知鬼不觉地塞给我一把扁钥匙就燕子一样闪人了…我到至今还没动用过呢!一直藏我衣袋里没让外人知…对了,我今儿个哪捡拾了那么多麦穗呀?难怪没挨妈的实质性痛骂,那一定是小琴那鬼心思,把她捡的全充当我的功劳,给我写记头上啦…我小小年纪,历经的事,苦还是不苦,却总有人帮助我,怜悯我!…我念及她们的好!…可我再做八辈子牛或马也报答不完她们待我的大恩大德啊!
<待续>
11月20下午于苏州玉出昆冈清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