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简史(二)
北京大学中文系 杜晓勤
杜甫的生活经历跨越了安史之乱,他以积极入世的精神,勇敢而忠实地反映了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过程。他把个人的遭际和时代的不幸、民众的疾苦紧密联系在一起,描绘出时代的面貌和自己内心的悲哀,是变乱时代的伟大“诗史”。他的五、七言古诗,格调大变,沉郁顿挫。七言律诗在他手中正式成立,沉着而痛快。后人认为杜甫律诗为唐律之最,其中五律极尽声律、句法变化之能,七律亦精炼而多创造。他的诗歌博大精深,既有清新刻画的句子,又有议论和用典,有严肃也有诙谐,有柔情也有沧桑。所以,自中唐开始,杜甫就被称为“诗圣”,宋人更是推崇备至,谓“杜甫集开诗世界”,后人似乎从任何角度都能从中各取所需。杜甫是中国诗歌史上成就最高、影响最为深远的诗人。
李杜之外,盛唐诗坛还有两大诗歌群体特别引人注目。一是以孟浩然、王维、常建、储光羲等人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人,一是以高适、岑参、李颀、王昌龄等边塞诗人。王、孟等人继承了陶渊明吟咏田园、谢灵运刻画山水的传统,又加以发展变化,以田园的情趣领略山水,以山水的眼光观赏田园,表达隐逸的思想和情怀,描摹自然幽静和生气之美。他们的诗多采用五古和五律的形式,色泽清淡,意境深幽。其中王维山水田园诗更是将诗情、画意、音乐美,与道家、禅宗的意趣结合起来,诗中有画,诗中有乐、诗中有禅,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高岑等人的边塞诗,其源出自鲍照、刘琨,以边塞战争题材为主,表现了边塞风情、军中苦乐,以及诗人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和慷慨不平之气,亦交织着儿女情肠。这些诗大都采用七言歌行和七言绝句的形式,景象开阔,气势宏大,情调悲壮,声韵激越。
面对盛唐这一诗歌高峰,中唐诗人力求新变,诗风走向多元。韩愈、孟郊诗歌多“不平之鸣”,喜押险韵窄韵,意象壮伟瑰怪,诗境奇崛雄豪。元稹、白居易诗风走向平易,用语质朴明白,音律琅琅上口。刘禹锡的怀古诗和政治讽刺诗,语言平易,寓意深远。柳宗元多写被贬之后的悲愤抑郁,山水诗简洁深婉。李贺诗歌重在诉说怀才不遇的悲愤,想像奇特,构思不拘常法,语言峭奇艳丽,诗境诡谲。
晚唐诗坛以李商隐、杜牧、温庭筠为代表。他们感慨盛世之不再,诗中充满迟暮黄昏的情调,极幽艳晚香之美,预示着一个诗歌创作伟大时代的结束。其中,李商隐诗学杜甫、韩愈,擅长律绝,典雅华丽,情深意远。他的《无题》等爱情诗,内蕴深刻的世情和人生感慨,哀艳绵渺,堪称诗苑奇葩。杜牧的诗尤以七绝最为有名,其咏史诗议论政治得失,讽刺帝王荒淫,豪健跌宕,意气风发。温庭筠尤有“绮才艳骨”。
在唐诗高峰之后,宋人别出蹊径,开启了好议论,重理趣,以文为诗,追求平淡的诗歌发展方向。苏轼是北宋诗坛最有成就的诗人,他的诗多达四千多首,才情豪迈,挥洒自如。诗中充满谐趣,饶有禅理,比喻之丰富、新鲜,使人叹服不已。他的门下黄庭坚不但在创作上穷力追新,体现了宋诗重筋骨思理的特色,而且总结出一些谋篇、造句、炼字等方面的规律,得到了陈师道等人的响应,开创了江西诗派,对中国诗歌史产生了长久的影响。南宋诗人的优秀代表有杨万里、陆游等人。他们大多由江西诗派入手,而能自出机杼。杨万里诗写景最工,有机趣,重“活法”,被称为“诚斋体”。陆游继承陶渊明、李白、杜甫、岑参、白居易等大家的传统,植根于自己的生活实践,在平易晓畅中呈现出一股恢宏踔厉之气,是南宋诗坛当之无愧的盟主。
但是,晚唐以后尤其是宋代诗坛最值得注意的新现象却是词的发展和兴盛。词,原名曲子词,就是“歌词”的意思。词起源于隋,所配的音乐是燕乐,即一种供宴会演奏的音乐。它在体制上和诗有很大的区别。首先,词有词调,同一词调又有不同的格律,形成数体。其次,由于乐调繁简不同,而形成长短不同的诗篇,一般分为小令、中调和长调三种。
词在唐代有所发展,敦煌曲子词中有一些是盛唐时期的作品,具有清新的民歌风格。但是,作为一种新兴的诗歌形式,不久便引起文人的注意和仿效。中唐文人学习民间词,为词体的建立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张志和、韦应物、王建、白居易、刘禹锡等人都写了一些成功的作品。晚唐五代,文人词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以温庭筠、韦庄等人为首的花间词人,在填词时往往取当前情事,表现艳遇怨慕与离愁别绪,形式藻丽浓艳,细美婉约。南唐是五代时期词坛的另一个创作中心,代表作家有冯延巳、李璟、李煜等人。其中冯延巳所表现的士大夫的忧生隐衷,李煜亡国后所抒写的迫烈沉痛的故国之思与深广的人生感慨,均已改变了五代词狭小的空间,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北宋前期,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的诗人承五代余绪,主要表现士大夫流连光景、感伤节序的闲愁淡怨,所用词调仍以唐五代文人惯用的小令为主。至柳永、苏轼登上词坛,宋词始能自辟门径。柳永在乐调形式上开风气之先,他采用北宋流行的新曲,大力发展慢词来表现市井生活与羁旅情怀,并把赋的铺陈手法引入慢词,扩大了词的容量,为此后词体革新提供了足够驰骋才情的形式基础。苏轼是宋代最为著名的词人,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词体革新家。他的词打破了前人“词为艳科”的狭隘传统,题材广泛,将怀古、感旧、记游、悼亡、说理等诗中常见的题材引入词中,气象阔大,豪放飘逸。他还“以诗为词”,冲破了词的音律束缚,达到了“无言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境地,对词体发展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苏轼之后,周邦彦妙解声律,善于创调。词法上推陈出新,讲究谋篇,也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女词人李清照善于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与客观景物融会在一起,含蓄委婉,意境深远,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宋室南渡之后,民族矛盾尖锐,产生了张元干、陆游、陈亮、辛弃疾等一大批爱国词人,其中辛弃疾成就最高。辛词不但数量居两宋词人之首,而且以文为词,将政治、军事、山水、田园以及个人的喜怒哀乐,大胆而自如地表现在词作中。他的词气盛言宜,无往而不利,感染力强,尤其是他那些抒写爱国激情的篇章,千古以来一直激励着后人。姜夔精研乐理,能自度曲,词风清空幽冷,于辛弃疾之外另立一宗,在南宋词坛的影响也很深远。
元明清诗坛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和唐诗、宋词一样,元代也出现了一种新的诗歌样式——元人小令。小令也叫“叶儿”,是元散曲中的一种,即单支的曲子,很像一首单调的词,但字数不限。由于它诞生于民间,较之以往的诗词,形式更为灵活,文字更为通俗。在内容上,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有很强的现实性。在风格上,尖锐泼辣,清新幽默,毫无酸腐之气。同时,因有大量的北方方言融入其中,又呈现出浓厚的北方地域色彩。就其发展而言,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从金末到元成宗大德年间,作家主要有关汉卿、马致远、张养浩等。他们的作品大多质朴自然,比较接近民歌,如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等。后期从元武宗时到元末,代表作家主要有张可久、乔吉、雎景臣等。他们作品的风格趋于典雅工丽,讲究格律词藻,内容也开始远离现实,有些作品竟与唐宋词的形式韵味相差无几了,如张养浩的《双调水仙子·寻梅》、张可久的《越调凭栏人·江夜》等。
元明清时期,诗歌虽然继续发展,但是创新和拓展之处较少。元代诗坛,古体诗宗汉魏两晋,近体诗宗唐,只有杨维桢尚能开宗立派。他的诗以乐府诗和竹枝词著名,一些诗既藻词丽句,又奇特险怪,人称“铁崖体”。明代诗坛稍有起色,规模有所扩大。明初高启诗才最高,风格豪迈,但不到四十就被杀,影响有限。此后,以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龙为首的“后七子”,虽然都有自己的诗歌理论主张,然在创作上成就不大。明末清初,江山易主对诗人心灵的冲击很大,诗歌创作亦起波澜。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号为“江左三大家”。吴伟业诗取盛唐而出入唐宋,形成了声律妍丽的“梅村体”。康熙年间,有王士祯、朱彝尊、赵执信等“国朝六家”。雍正、乾隆年间,名家迭起,沈德潜持“格调说”,袁枚主“性灵说”,翁方纲倡“肌理说”。但是,有清一代,还要数龚自珍诗内容最具忧患意识和哲理色彩。他的诗大歌大哭,风格瑰丽奇肆。晚清诗坛,流派众多,影响最大的是黄宗羲等人的“同光体”。而黄遵宪、丘逢甲、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则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响亮口号,对中国近现代诗歌尤其是白话诗的出现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词尽管在金元时期出现了元好问、萨都剌等颇有成就的作家,但渐趋衰微。清词素有“中兴”之誉,百余年间,各派并出。陈维崧、朱彝尊、纳兰性德为清初三大家。陈维崧词效仿苏辛,才力卓著,开创了阳羡词派。朱彝尊推崇南宋词人姜夔、张炎,标榜醇雅清空,为浙西派的宗师。纳兰性德崇尚李煜,尤以清新自然的小令著称。嘉庆年间,张惠言又开创常州词派,主张词应有比兴寄托。清末虽然也产生了一些著名词人和优秀作品,但在社会现实和人们生活中的影响越来越小了。
综上可见,中国古典诗歌的生命力极其旺盛长久,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发展、变化、革新,为中华民族先后培植出先秦诗骚、汉乐府、魏晋南北朝文人诗、唐诗、宋词、元曲等一朵朵诗苑奇葩。她不但以自身独特持久的艺术魅力,吸引着后人不断去欣赏、去品味,而且用她所承载的博大精深的文化传统和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滋养着我们,激励着我们,去创造新的诗歌艺术、新的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