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贴|流量者之歌

“停停停。”

林川顿了一下,手上的姿势没变,只是微微把头抬起来,目光晃了一下才慢慢聚焦到眼前的人身上。他的老师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恨铁不成钢的悲切,手一抬,教棍不轻不重地敲在林川手背上。练乐器,敲手几乎是必由之路,但像林川练到这个地步还没完没了地被敲的,大约是少数。

“你知道我为什么喊停?”屈老师说着,见林川还保持着持琴的姿势,抬手又是一敲,“放下来。别以为我说两句就能了事了。”

林川依言垂下手,心里平静如一潭死水,由着他敲两下,也只是要死不活地泛一点水波。要是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无数次地练习、无数次地被叫停之后林川的心情,大约是生无可恋。他心里生无可恋地想着:知道啊,这话说了一百遍了,我难道是金鱼吗?

但话到嘴边,还是化作一声无比谦逊的:“不知道。”

“你的技法确实没什么挑的,在同辈里绝对属于佼佼,但你没有表达出这首曲子的感情。那种苍凉,那种广阔天地下的渺小与无力,那种要对天振臂高呼的悲愤——你懂吗?那种飘渺的凄凉,你再多投入一点感情试试?”

这段话林川听了百八十次,还是谦逊地回一个好,摆了姿势就开始行弓。

拉到第二段,屈老师又说:“停停停。”

林川再次保持着姿势抬头,屈老师自己都要起火了,他还是很没脾气又很乖的模样。

这种人有时最让人没辙——你训他,他就听着,骂他,他也顺着,指正他,他第一口说好好好,也不是敷衍,态度无可挑剔地陈恳。和他置气,是自己幼稚,不和他置气,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打在棉花上的火。林川的琴和他的人是很像的,每一个音都规规矩矩地处理,每一个细节都勤勤恳恳地顾及,无论什么样的曲子都得心应手,没什么挑剔的余地——但做一个首席总差几分火候。

琴曲里蕴含的感情是一种非常私人的感受,一百个人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但林川的演奏,是公认的有技巧没灵魂。小提琴能拉到这个地步也不得不说是天赋异禀,林川反正是任你搓揉拿捏不反驳,倒让人拿他没什么办法。

屈老师叹一口气,这次不让他把琴放下来了:“你试着再放开一点,不要那么去克制你的心。拉琴不是做实验,我要你多一点情感,不是要你从1分毫不差地加到1.5,你懂吗?”

林川也不说懂不懂,就说:“我试试。”

如果他能试出来,早就该试出来了,十分钟后,屈老师终于用一句痛心疾首的“说了这么多次,你怎么就是不懂呢?”放他走。林川把小提琴妥帖地搁回琴箱里,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走了。


林川一推开寝室门,趴在床上写谱子的室友立刻把头探出来,问:“怎么样?老屈这次又说你什么了?”

林川把琴放了,外套一脱,边洗脸边说:“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说我没感情。”

室友喜闻乐见地笑了:“好好一个联欢晚会,选什么不好非要选《恰空》。你打算怎么办啊,就这么捱着?”

“捱着呗,还能怎么办呀。”林川洗完脸,瘫到椅子上长叹了一口,过会又坐起来,“我要换根G弦。”

他写谱子的室友迟半拍地问一声:“嗯?”

林川已经把外套重新穿了起来:“换根凄点的。”

“行啊。”室友也从床上爬起来,“去校门口换?我也跟你去看看。”

“不去门口,”林川讲,“你继续写吧,我记得给你顺两块松香。”

室友想了想,就说也好。他选修了作曲,但林川没有,于是出门前好奇地问了句:“这次什么题目啊?”

室友头也不抬地说:“森林。”


音乐学院的校门口是连着一片的琴行,一般学生都不会走太远。林川是这个城市的原住民,从小学小提琴,跟自己的启蒙老师有感情,每次都很乐意往远了跑。

琴行里的气氛并不太平常,林川走进去,就他老师一人在厅里擦琴。见到林川就笑着招呼他一声,也不起来。林川走过去坐下,环顾一圈,问道:“小林老师呢?”

老师冲里面一间关着门的琴房抬了抬下巴:“有个来学琴的小孩在里头哭得稀里哗啦的。”

林川一愣:“为什么哭了?”

“还能为什么,小孩子学乐器嘛,你当年没哭过?”

林川还真的想不起来当年有没有哭过。

老师看他一眼,说:“小提琴嘛,多少人就是折在这里了,我当初教你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你会学到这个地步。”

被自己的亲启蒙老师这么说,多少还是有点伤自尊,林川本来没打断扯闲谈,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我没天赋?”

“倒不是天赋不天赋的问题。音乐这种东西,真正有天赋的有几个?小提琴初期投入和收入不成正比,学钢琴的,只要不傻,第一天按个音阶肯定没问题,学小提琴,就准备锯几个月的木头吧。小时候学乐器的,开始能有几岁,每天就是锯木头,隔壁家的小孩都会敲小星星了,你也只是锯木头锯得更优雅一点,五六岁的孩子,有几个是不哭的。

“小提琴最难就是熬过前面这一段,你没有这个热情,没有这个倔强劲,或者没有狠心的家长,根本坚持不下去。都说心眼多的不适合搞艺术,我觉得这倒说不上,不过开始学小提琴,瞻前顾后、没个一往无前的气势的,最后多半会放弃。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个性我不清楚?心里想的比天上的星星都多,做事情吧,不把亲疏利弊想清楚了根本不会开始,就那种——少一味调料就不开火,少一张草稿纸都不敢做题的类型。音乐,说得意识流一点,走得就是一个心,到最后,玩的都是感觉,你思虑太重、殚精竭虑,我想着你在这条路上肯定是走不远的。”

老师顿一下,看着林川笑了笑,“但你现在不也出息了吗。”

出息什么呀,天天被抓着说没灵魂呢。林川都不知该感叹不愧是我老师眼光就是准,还是感叹自己前途渺茫何苦就走了音乐这条路。他想了想,到底没说,就讲:“其实我是想换根音更凄一点的弦来着。”


他眼光非常准的老师,立刻就体会到,林川是自己主观上感情到不了,就想着在客观上做文章。一面无可奈何,一面给他换了弦,明亮而凄锐的高音,拉颤音的时候就像在悲鸣。林川试了试,对这个效果相当满意,老师对他的满意很不满意,免不了要抓着一通说教。等林川开始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林川搭公交回去,车上人不是很多,他坐到最后靠窗的位置,琴盒放在腿上,微微往后一靠拉开窗,扑面而来的就是夜风。他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心里毫无新意地想着《恰空》的谱子,想着他拉过无数遍的那些音律,那是一些非常圆润而刻板的东西,林川确实不能体会到其中的感情。

就像他的室友能在线谱和音符之间描绘出山川和森林,林川却不能理解其中的一点玄妙。他的每个老师都说他并不是真适合音乐这条路,夸张的说,艺术就跟修道成仙一样,心里有杂念的,不能全身心地去投入、去感受的,多半都不是真的适合这条路,他的杂念是顶多的。

都说学音乐靠悟,在没悟性这个方面,林川绝对算得上天赋异禀。


林川提着琴盒下车,离学校还有四十几分钟的路程。路上要穿过一个小公园,有不少散步的人,也时常有学生在这里练习或者表演。林川此时此刻还不太想回学校,联欢晚会和乐队排练的那首《恰空》,他一个再不在意的人也要被逼疯了,于是走在这条路上,也就没有平时的心无旁骛。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不然我也在这里拉一首吧。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或许就真有一个人会为我驻足而流泪呢?

林川也就立刻上手去做了,他此时心气郁结,倒意外地多了一份冲动。他架好琴,缓慢地拉出第一个音,第一反应还是《恰空》,这段时间他被折磨得心力交瘁,说梦话都要哼这首曲子,想着此时此刻没必要再自我折磨一次,便换了个调,拉《流浪者之歌》。

也是一首以宏大悲切著称的曲子,林川一向拉得公事公办。而他此刻站在空旷的广场边缘,夜风穿过树林刮到他身上,在耳边卷起呼啸一般的嗡鸣。他想起老师对他说:感情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你少一分歇斯底里,别人就少一分感同身受。

歇斯底里啊。林川垂下眼,目光习惯性地、安定地伏在指尖,只是虚焦着,真正能看清的是被扬起的松香的粉末,在路灯的光芒下,在琴弦上轻盈地跳动。他想着,我该歇斯底里吗?放弃大脑对身体的控制,任由情绪带着乐句倾泻而出,像奔涌地河流一样将人淹没,那样才算好吗?

林川熟练地,不假思索地变换着指法,将旋律逐步推向高潮。他在大风口,身后就是树林,风声喧嚣,树叶也和着风哗哗地摇,他的小提琴声卷在里面,就像一颗无比渺小的沙,被迫加入了一场交响。他稍微比平时用力,在这场交响里,也有绝无仅有的悲惨和壮烈。

林川没被自己感染过,也没被别人感染过,此时此刻,竟也能感受到那点歇斯底里。


他是性子很顺的人,无论对己对人对事,没什么确切的底线。小时候被说是没个性,小小年纪,大家都肆意张扬的时候,就一身圆润的脾气;长大了也被说是懦弱、怕事,没原则没坚持;学音乐的时候也是,被说没理想没追求,仿佛做人做到他这个地步,浑身上下没一块反骨,就是少了几分骨气。

林川性子顺,多半都能接受,心里只是想一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从未真的觉得愤世嫉俗,觉得红尘弃我,觉得这世界百般的无望和苍凉。只是很少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委屈,想着——

人就非要追求玄之又玄的奇景,往心与心相通的地方去才好吗?就非要,抛弃一切的、心无杂念地追求什么才好吗?就非要誓死去捍卫什么,很有气节很有底线很有信仰地活着才好吗?要问别人的话,答案多半都是好的。

可是,林川想,这有什么难的呢?

说到底,抛弃一切有什么难的呢?


人这一生从生下来,上面压着父母,背后驼着社会,茫茫人海和你相识的每个人都往你身上放一片羽毛也能把你压死,无论情愿与否,总担着那些目光、关怀与希冀,心里可以有的旁骛,是多的没处放了。心无旁骛确实是难得,但人生之所以艰难,不就是肩负着他人的人生吗?

抛弃一切又有什么难的呢,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只是为自己而活着,说到底有什么难呢?为了心智的坚定要抛弃一切,不才是最懦弱、最不负责的行为吗?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感情随意倾泻,自私自利地,就可以恨天恨地——如果学不会克制的话,做什么人啊。

艺术家或许都是脆弱的疯子,这句话多半有道理,只是任性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狂奔,把不屈地呼喊抛向外界。林川想,但我是那个要殚精竭虑、瞻前顾后地在现实里活下去的人,你要说我不够专注、不够心无杂念,那随便你吧。我的躯壳系着一片茫茫人海,没办法逃避现实去触摸什么心灵的港湾。

你要说我懦弱,我去你——


林川戛然而止,被过分带入了情绪的琴弦仍在空中颤抖着,他恍然地一愣,才意识到不知何时面前已经站满了人。刚刚还想着,要有一个人为我热泪盈眶就好了呢,林川想着,自嘲地笑了一下,轻轻用手抚去琴弦上的余韵,将琴收到琴盒里。

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红着眼问他:“你怎么不拉了?”

林川解释:“太动情。”

末了觉得不太确切又加了句:“我今天新换的弦,要是被拉卷了,不大合算。”

(作者:厉天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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