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一

2016年夏,张生从S大新闻系毕业,匆忙脱离大学这座象牙塔,踏入现实生活的瞬间,方才恍惚意识到这四年的挣扎并未能让自己长出足够抵抗现实撕扯的羽翼。

张生出生在西北边陲的一个小村落,是家里的独子。

村子里同岁的孩子都是早早挑起了养活家里的担子,胆子大点儿的跳上去城里的火车,去个一年半载的挣些血汗钱,胆子小的也能学着老一辈的挥起锄头,在石砾堆边边角角的土地里头扒食吃。就连姑娘家也会做些打麦草,编些小玩意儿到附近的市镇里头换些零碎钱补贴家用。

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界,只有过两个正儿八经读过书的人,一个是张生,另一个就是张家里过世了几十年的张太爷。

听家里的老父亲说,太爷原本是苏浙地区大地主的少爷,是念过书的读书人,后来因为成分不好,又心高气傲不愿意找关系,家产被扒了个干净不说,被打成右派送到这么个山旮旯里,到死也没能出去。

太爷走的时候张父才十多岁,学到的东西也就一点简单的字怎么写。然而张父认定了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想着法儿的供着家里唯一的独子去县城念书。

大姐出嫁时候婆家送来的三万彩礼几乎都是给张生垫了学费。

这种卖女儿似的做法在落后的西北地区并不少见,就连刚懂事的女孩子也是明白的——出嫁前要补贴家里,手脚勤快长相好些的,还能为家里谋多些礼金。嫁过去孝顺公婆依靠丈夫,就又是另一家的人了。

然而三万在城里高额的花销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虽说同寝的室友从未直白的对自己表现过轻视,然而日常无意间形成的对比就足以缓慢消磨张生这么多年凭借成绩积累起来的骄傲了。

四年下来自己唯一交心的朋友就是同寝的方亦儒。

倒不是方亦儒家境有多么不错,而是有次寝室没了近千块钱,其余的两个室友虽没说什么,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张生,唯独方亦儒待他如常。

最后证明钱不翼而飞和张生无关,却也让张生不得不苦笑着信服了个道理。

有时候未必是你错,只是你的贫穷,你的出生,也是一种错。

四年寒窗刻苦,节假日不停歇的兼职和奖学金的补贴才勉强念完大学。想要往上继续考研,张生没有这多余出来的钱财,也再没有更多的精力。

同届的毕业生如若不是继续考研保送,大都出国深造,最差的同寝室友也早早搬出寝室,在父母关系下进入电视台实习。

张生没法儿同本就拮据过活的父母再伸手要钱,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咽了,收拾好自个儿的行李,前往三流报纸所在的东霓。

二/

像东霓这样埋在群山的小镇,按理说应当只是湿气大,天气偏偏又干又冷,乳白的霾气如影随形。

自从东霓北方的洛城发生水电厂核泄漏之后,东霓就成了链接南北两处省会城市的中转站。

人流量增多相应配套却无法跟上,谁家的孩子被人抱走,哪家的女儿离奇失踪,类似的事儿频繁发生,其新鲜度反倒不足以成为街头巷尾长舌妇的谈资。

失踪人口多为刚出生的女婴或是女孩儿。

被抱走充当童养媳的幼女被本地叫做小姑娘,抱去的人家会送给亲生父母一笔钱,作为彩礼。

这是东霓的毒瘤,却不止东霓一处有。

人长处黑暗,并对暗处的甜头习以为常之后,很难再保持亮处应有的正派和坦然。

拆下肋骨做火把的人毕竟少,人们更倾向于蒙上眼睛过活。

张生仓皇踏上东霓的土地上时,才接到方亦儒传来简讯说要陪他一块儿去那家叫光耀的三流小报实习。

方亦儒这人讲义气张生是知道的,大学的时候方亦儒没少管过他的闲事。有段时间张生因为捉襟见肘天天就着白水吃五毛两个的馒头,方亦儒愣是每顿点两份菜,借口吃不下塞给张生。

这种带点儿傻气的帮助张生倒是不反感,只是没想到养尊处优的方亦儒居然主动提出和自己一块儿去东霓。

在光耀这种小报,奢望什么好的薪资待遇几乎是不可能的,所幸光耀属半个政府手下的地儿,工作稳定。

张生顶替的撰稿职位退下的是个姓张的姐姐,二胎开放后婆家逼着要个儿子,逼得没法儿了,快三十的年岁只得辞了工作回家养胎。

张生任职的第一天接手的就是东霓的旅游宣传,文档里头只留下张姐留下的一句话。

「这里是东霓,一年四季霾气缭绕,百姓安康。」

张姐走得匆忙,一堆东西搁置在电脑旁的小柜里,杂七杂八的,连避孕套这种玩意儿都有。

整理小柜的张生脸一红,失手撞翻了里头往期的光耀的小报,不料从中抖落出一本窄小的破旧册子。

黏腻的扉页满是油污,似乎是长期被搁置在厨房充当垫子留下的痕迹。

上边儿的字迹显得很生涩,像是幼童的字体,写下的句子却很显颓唐。

『生而为人,对不起。』

三\

『日记』

2008.9.21

天气,阴

我经常会忘记自己做过的一些事。

大概是在屋子里呆太久了,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

求软软给我带了本子和笔,我要把在这里的事记下来。

这些人应该受到报应。

2008.10.1

天气,晴

这里的人都是疯子吗?

都是不懂法的吗?

把人当做畜牲的吗?

2008.10.21

愚昧。

2008.11.29

天气,雨

东霓近一月都在下雨。又湿又冷。

闭眼就像能闻到那间逼仄破棚里难闻的,牲畜排泄物的恶心味道。

被侵犯的不洁感怎么也去不掉了。

这是强奸。

这是强奸!

我一定要告这群畜牲,他们该死。

千刀万剐……

2008.12.3

软软半夜悄悄来看我。

这个傻姑娘看着我只知道哭,只知道说对不起。这样一个姑娘怎么会是那群畜牲的孩子。

可是软软,

临走之前软软抽抽哒哒的亲了我一下,是干净的青草味。

我眼眶发酸,再也哭不出来。

2008.12.21

天气,阴

软软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呆在城里会出落得很好。

如果有天我能逃出去,一定要带上软软。

给她最好的。

2009.2.3

天气,雨

天真冷啊。

我居然怀上了,那几个畜牲的孩子。

老天原来是没有因果报应的吗?

2009.2.6

天气,春天

软软。软软。软软。

不见了。

2009.3.6

天气,

她们要把软软带走了。

要卖给一个瘸子。

软软说要带我走。

……

四\

张生粗略的翻看了一下本子里头的内容,言辞大都混乱,不像是头脑清楚的人写下的,然而字迹工整,隐隐的让张生察觉出些不安。

日记在零九年三月六日戛然而止。

后边有好几页都被撕掉了。

“小张?”

肩头猛地被人拍了下,张生惊出一身冷汗,抬头却见着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更是懊恼。

第一天就被抓着开小差可不是什么好印象。

那光头中年男人只是微微用眼神警示了张生就没再说什么。

至于后来张生知道这家三流小报也是方亦儒家的产业就是后话了。

等到方亦儒到东霓,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了。报社里头的小领导在小酒馆点了几个小菜,叫了一扎啤酒权当给方亦儒这个少东家接风洗尘。

日常寒暄后张生才提起在张姐小柜里那个日记本的事。

原本以为按着方亦儒的性子,不说跳起来要查个水落石出,怎么也该愤愤不平好一阵子。

张生犹豫了会儿,还是从背包里头拿出了那个破旧的簿子。

没成想方亦儒确实是抬眼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连手都没伸。

“这事儿不是咱俩能干的。”

方亦儒直言东霓水深,人口拐卖这回事一家家查过去,拔了萝卜就得带出泥,这是关于上边政绩的事儿,警方不敢深究。

更何况,这已经是零八年的旧事。

是真是假都无法确定。

方亦儒的意思总结下来无非一句话。

不听,不写,不追究,不调查。

这就是张生最好的自处方式。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抓着这个话题不放就是张生不识趣了。

见着张生一脸苦相,方亦儒无奈的笑出声,伸手夺过张生紧攥的日记本在手里随意翻了,松了口气又随手扔回去。

“这封面的字儿和里头的小楷压根不是同一个人能写出来的,指不准是谁写着玩儿。”

张生接了方亦儒随手扔过来的日记本有点哭笑不得,仔细翻了翻才发现这个日记本是有名字的。

“张。敏。”

这两个字经由唇舌吐出颇有些熟悉的感觉,张生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由得在口中多念了几句。

一旁喝酒的上司老头斜着眼看了眼张生手里的簿子嗤笑一声。

“张敏?你应当是得认识的,不是她退下来了,你也来不了这里哩。”

显然是喝多了。

张生微微愣怔。是了,这本日记本来就是从张姐的柜子里头拿出来的。

五/

张生只在交接工作的时候见过张敏一次。

因为是本家同姓张,所以张生稍稍对这个赶着回去生二胎的前辈留意了一下。

实在是个普通的妇人,眉眼不够漂亮出众,只是较为清瘦,因而显现出些许温和的气质。

如果张敏真是那本日记的主人,那未免出入太大了点。

是什么能把遭遇过哪种可怖梦魇,甚至于对东霓充满痛恨的女人打磨成如今温顺的模样——为了生二胎辞职。

张生是不信的。

“张姐她以前遇着过什么事?”稍稍斟酌张生还是问出了口。

“事……”老头冷笑了声。“能有什么事?这张敏没念过什么书,是老张家托人送进来做个闲差,白拿钱的。”

说罢意有所指的在张生和方亦儒的脸上转了一圈,捻了两颗花生米送进嘴里嘀嘀咕咕的说了句什么。

张生没听清,偏头看了眼方亦儒,却见着他变了脸色。

“张姐有什么领养的姐姐或者妹妹吗?”

老人捏着酒碗抬头瞥了张生一眼,浑浊的瞳仁似也染上东霓的霾。

“你问这些做什么?”

方亦儒不动声色的挡住老人望向张生的视线。

“他喝多了。”

他分明滴酒不沾。

张生疑惑的望向方亦儒,却被对方不悦的神情给堵了回来。

这才发觉他问得太多了。

五\

给方亦儒接风洗尘后的三天,张生总是隐隐约约的觉着方亦儒在躲着他。

明明在同一个地儿上班,打个照面的情况都很少。

张生觉得奇怪,也不方便直接堵着方亦儒问个所以然,只得挑了个周末借口喝酒把方亦儒约出来。

“你比我适合当记者。”方亦儒刚到就远远的看见端坐在沙县小吃里桌,面前搁了三四个菜的张生,连二锅头都备好了。方亦儒苦笑一声坐在了张生对面。

张生家条件不很好,这才月初也没发工资,能有这阵仗是下了些本钱的。

“我总觉得你是知道些什么。”

方亦儒笑了笑。

“张敏是我表姐。”像是想到了什么,方亦儒脸上的笑意猛然淡了下来。“也不是。”

见着张生表情不对,方亦儒这才缓和了脸上近乎狰狞的笑意。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十多岁的时候遇着的一事儿,我记了八年……”

“我十五岁那年,姥姥去了,我跟着我妈回了次东霓,送老人的棺材上山。那时候核电站还没出问题,东霓穷得很,见不着楼,都是泥巴堆成的矮房。茅房和牲畜棚是连在一块儿的,加上采光不好,茅房又黑又臭。”

“那时候家里做法事,能帮上忙的都去帮忙了,没人在意一个小孩子做什么,从外边儿赶到东霓我实在尿急就自己摸进了舅舅侧屋的茅房。舅舅一家人都不在东霓住,我想着牲畜棚里头不养畜牲味道会好点儿……”

“我在里头,养猪的地方看见了一个人……”

“张敏。我舅舅的亲女儿。”

小吃店里头没有空调,一台破旧的吊挂风扇咿呀呀的搅动热流,张生背后被逼出些粘腻的汗珠。

“然后呢?”

“舅舅一家和东霓这带的亲戚来往很少,敏表姐一直念的寄宿,脸熟的人少。但是我是认得的。”

方亦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伸手握住锡箔纸包裹了的啤酒长颈。

“呆在那里头的人,大着肚子,用长链子绑住了脖子,我当时什么都没想,跑出去叫人……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了。”

“后来我再见到的那个敏表姐,是另一个人……就是日记里提到的,软软。”

张生哑然,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方亦儒像是醉了,脸上的笑僵硬成一团。

“因为方敏疯了。”

“她从那个地方呆着软软逃回来后,告诉舅舅,她爱软软。”

“她已经毁了,爱上一个女人,就是疯了。”

张生抬眼看向方亦儒。

“你也疯了。”

六/

这里是东霓,一年四季霾气缭绕,百姓安康。

                                                          THE  END

《素媛》《熔炉》《人口拐卖》《蚯蚓》《美国田园下的罪恶》《看见》

17.8.2

陈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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