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话说这一大早,天还未亮透,有人发现住在牛里村村西口的一户人家被灭了门。这户张姓人家一家老小五口人,老父亲、老母亲、女儿和一对才三五岁的外孙,全都身卧血泊之中,现场惨不忍睹。要不是邻里王大爷早起赶往镇里卖豆腐途经张家门口发现了异常,这尸体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现。这村西口就住着王大爷和张姓两户人家,其他人家要么早已人去楼空,要么都聚集在离镇上近一点的村东口。王大爷至今惊魂未定,录口供的时候也是一直哆嗦着说不清楚话,只隐约听得“吓人,吓人”的字音。


嫌疑人很容易便锁定了张家女婿,因为这本是六口之家,惨死的人里头独独少了他。本以为会是桩难案,毕竟作案时间晚,环境又过于偏僻,还是发生在家里,目击者不好找。再者犯了这么大的案子,嫌疑人肯定趁着夜色逃跑了。从法医根据尸温判定的死亡时间23:00-1:00之间来看,嫌疑人至少已消失了九个钟头。九个钟头,可以从牛里村逃往镇上赶最早的汽车去县城,然后就有众多可选择的路线了。谁想,这张家女婿没跑,被警察抓着的时候正坐在村东口往北方向的一条溪流边抽烟呢。


“姓名?”


“葛红根。”


“年龄?”


“42.”


警官瞅了瞅葛红根,这张黝黑干硬脸上坏了只右眼,右眼眶是空的,眼皮瘪皱着,盖住了半个眼眶,只剩下半只,透着黑幽黑幽的暗光。


“职业?”


“无业。”葛红根顿了顿,改口道,“农民。”葛红根是张家的上门女婿。张家的田不多,别人家的田都是按亩算,他们家的按分计。但这按分计的田地也有百来平,全靠葛红根一个人打理。


“2007年1月25日晚上10点到凌晨2点,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说着,葛红根抬头看着审讯人员,“别问了,人都是我杀的。我先用榔头把张丽丽(妻子)砸死,再把两个小的闷死,接着砍了俩老的。他们都睡了,没怎么反抗。”葛红根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我没打算跑,也跑不了。”葛红根末了加了句,“应该把孩子留着。”


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到嫌疑人不说,连审讯都顺利地在一问一答中结束了。接下来的事就更好办了,根据口供,比对现场提取到的物证和痕迹证据,确定嫌疑人实施了暴行,待所有材料核实完毕,交往检方,案子便结了。


案子结了,可人们这心头余悸时刻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啊。要说张家人的人缘好吧也没有,张家穷,要不怎么还住着靠山的村西口而没有搬去村东呢。因为穷,也因为和大家隔了点路,张家与人来往的不多。但要说人缘不好也不至于,还是因为穷,也就不怎么招惹事非,一家子就这么闷着头过日子,看起来也就是一户老老实实没什么能干本事的人家。虽然村子里的人和张家人关系不亲,但到底还是灭了门的惨案,引得大家纷纷同情起张家人,念起张家人的好来。于是,当闻风而来的记者采访街坊邻里的时候,大家都把张家人往好了里说,对葛红根是没来由的咬牙切齿。要说对张家家长里短的了解,谁也比不过王大爷,只是大爷被那一早上的惨状着实给吓坏了,后来一直思路混乱,不爱言辞,豆腐也不卖了,更不敢住家里,天天在外头择处而栖。对王大爷造成这么大的困扰和伤害,是葛红根没想到的。其实,要不是张家人撵他走,葛红根也不会起杀念的。


前几日,张家父亲叫葛红根离开张家。葛红根当然不肯,想这上门的几年来,家中的田地不是靠着自己才渐有起色的么?要不是自己包揽了农活,张家父亲又怎么能抽得出身去镇上给人当伙夫为家里多挣一份钱呢?为什么?又凭什么呢?葛红根看看张家母亲,老母亲紧闭双眼缩在床上。常年窝在一个屋里,她已几近丧失思考的动力和言语的能力了。老母亲是指望不上了。妻子张丽丽呢?张丽丽不置可否的态度更是激怒了葛红根。张丽丽一直认为自己这朵鲜花太便宜了葛红根这堆牛粪了,于是自打葛红根上门就没好脸色给他看。生出儿子之后,更是肆无忌惮对葛红根极尽侮辱。葛红根一并忍了下来,毕竟张丽丽年轻,自己三十多岁能上门讨个嫩媳妇,生了俩孩子,已经感觉是命运的恩赐了。这几年张丽丽也不让自己近身了,这些都没什么,葛红根都能忍,大不了起性的时候自己解决,可现在这一家子摆着脸谱要撵自己走算什么意思?


“算什么意思?”葛红根冲张丽丽吼了嗓子。


“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意思?要不是你瞎会招你上门吗?也不瞅瞅自己的样子,老丑,恶心。呸!”


葛红根上门的时候已经35岁了,还瞎了只眼。在张家人眼里,葛红根就是一延续张家香火的生育工具。头胎是个女儿,张丽丽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想着一次性搞定就可以想办法让葛红根走人了。隔了两年,才又怀上,如愿以偿,这回是个儿子。打儿子生下来那天,张丽丽就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葛红根走人。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听说过谁家招了上门女婿又把人给踹了的么。没这说法,也没见谁做得出来。张家老父亲本也没想让女婿走,虽然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可多了不止一个劳动力。葛红根不够壮实,但还算勤劳肯干的,家里的那几分地可都指望着他。


然而这一年,事情起了变化。葛红根病了,先是咳嗽不止,日咳夜咳,只差咳出血来,后带喘气都有点困难。从赤脚医生那里抓了几贴药来,吃了几顿貌似减轻了咳嗽的症状,但断断续续地咳嗽一直还有。田里的农活,葛红根也使不上劲了,搁平常一天能翻几番,如今能过一遍就不错了。葛红根也感觉到身体起了变化,他想去医院看看的。可是,去医院便意味着花钱,而且按自己目前的情况看来,前期的检查得花不少。张家人没有要带自己去医院看病的迹象,而自己也是不可能回原来的家讨钱看病的。先不说做了上门女婿的儿子就像嫁了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样,原来的家里也是负担不起病灾的。张家父亲见这情况,不得不考虑起女儿的提议来。当初留他下来是因为多个劳力,这会儿留他无用,还徒添负担。老父亲决定:让葛红根走人。


葛红根是万万没想到张家人能做出这等龌龊事来。双方小吵小闹了几天之后,这天晚上,葛红根想趁着晚饭时间和张家人掏心窝子说些话。来张家这些年,出力了,干活一天没落下;也贡献了,为张家添了一儿一女。虽说做上门女婿并非自愿,但有个这样的去处也算命里的福分了。葛红根都想好了,去医院看看,能确诊原因就行,如果是不治之症,就主动离开张家,不给张家人添一丝麻烦;如果并非绝症,那就继续留在张家帮忙干活。可是,话未出口,就已被老父亲的话噎了回去。


老父亲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个家不需要你了。你还是走吧。”


但凡知点冷暖的人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种话来,难怪这张家过得一代不如一代,做人啊没找准点。


葛红根什么话没说,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默默地把饭吃完,出了趟门。张家人不知道,在葛红根吃饭的这会功夫,他已经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了。他本也是有可能自己选择离开的,是张家人太不把自己当回事,或者说,不把自己当个人了。


张家就这么被灭门了。


“那上门女婿看着窝囊,想不到这么狠啊!”这是大家在灭门之后最常说起的一句话。可话说,要不是因为穷,张家也不会招个年纪大眼睛又瞎的葛红根做上门女婿。


老夫妻三十多岁才生了张丽丽,往后也不知哪里出的毛病,就再也没能生育。张家穷,可再穷,香火还得往下续。要想续,就只有一条路,招个上门女婿。可就张家这情况,谁会愿意来?本来张家也不至于这么落魄。老夫妻早前经营那方田地,也能种些蔬菜瓜果卖点钱的,可村里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家也不缺食粮,要卖啊只能赶两小时山路到镇上去。山路不陡,算通畅的,可再通畅再熟悉的路也有滑脚的时候,一日老夫妻赶早去镇上的时候就滑下山去了。老父亲受了点小伤,老母亲的双腿被石头压过,加上延误了治疗时间,就废了。那年,女儿张丽丽十二岁。老父亲要干活养家,张丽丽别说出去打工,学也上不成了,就在家里照顾母亲。要说日子也不会就此垮掉无法再有起色,到底还是张丽丽心高气傲,母亲出了事,自己不得已辍了学,便万念俱灰了。平时闷声不吭地照顾着母亲,帮着父亲做点不费体力的活儿,成日便再无他事,也不想着学门手艺帮衬家里。女儿越来越大,日子越过越不得劲。最让老夫妻发愁的不是张丽丽不懂事不争气,而是延续张家香火的事情。


嗟叹!葛红根是王大爷介绍给张家人的。葛红根他爹是王大爷的老主顾,买豆腐他只认准王大爷。多来多往,两人也熟识了,偶尔也一起喝点小酒。葛老爹有葛红根这么个独眼儿子也是俩人对酒唠嗑给吐露出来的。要不是因为瞎了只眼,葛红根也不至于到了三十多岁还娶不着老婆,就算做上门女婿也不至于入了穷张家的门。要说葛红根的眼睛,原本也是好的。十岁之前,那双乌黑大眼滴溜地转,谁见了都说这小孩儿心思活络。葛红根是老幺,按说老幺是家中最得宠的,可他不是,他是家里最没人理会的孩子。一个没人管的孩子成日在外头野,野久了难免出事。他的眼睛,就是一日玩耍的时候摔倒了被两指粗的树枝硬生生地插了进去给弄瞎的。


葛老爹有四个儿子。葛家家境一般,最初打算能有一个儿子就可以了,可生了头胎儿子之后,想着万一能添个女儿呢?结果老二还是带把儿的。这老三也是葛家老夫妻不甘心给捣腾出来的,看又是个儿子之后,他俩是铁了心的再也不生了。这“再也不生”仍旧没逃过命运的安排。那天葛老爹喝了点老酒回的家,到家就摸上了床,窗外一阵阵像娃儿哭的野猫的发情声挠得葛老爹心头痒痒,再摸就摸到老婆身上去了。就这一次,整出了老四葛红根。如果葛老爹哪怕晚了一天喝老酒,恐怕后续的事情便再也没有了,因为葛老爹的老婆早已定好第二天去上环的。葛家不是没想过把孩子打掉,可他们心里头总存着“万一是个女孩”的念想,想着想着临了生产了。


“男孩!”


要是别人家听了,笑哈哈,可葛老爹听了,直叹息。


香火是要的,但多了也烦。葛家老夫妻拼了命地挣钱,在葛红根很小的时候就把他丢给哥哥们丢给邻居们看管了。直到葛红根出了事,葛家父母才头回仔细打量了这个儿子。这不,还没怎么抱过亲过,怎么就已经这么大了,怎么就已经瞎了呢。


如果葛老爹没摸上身,如果葛老爹没听见猫发情,如果葛老爹没喝老酒,如果葛老爹再多喝多点酒干脆醉倒了没回家,如果葛老娘早了一天去上环,如果······


如果葛红根能看到自己四十多岁的光景,他还会选择出生吗。是谁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反正,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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