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那个故事,憋在我心里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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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丨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



前两天,我无意中看到一部纪录片,名字叫《牛铃之声》。
最初吸引我的,是片名。 而在看的时候,我却从第一幕哭到最后。 既因为片中老人与牛的情感,更因为这个故事让我忆起了三爷爷。 片中,老牛死了,主人公爷爷也已卧床不起,但每当听到挂在屋檐上的牛铃声,他还会下意识地睁一下眼睛。 可我的三爷爷,已经走了28年了。 而他的牛,比他走得还早些。
三爷爷姓卞,是山东费县一个最普通的农民。 不幸的是,他中年丧妻,妻子走时,儿子只有3岁。 家徒四壁的三爷爷最贵的家产,就是那头当初借债买回来的黄牛。 黄牛右眼处皮毛是白色的,三爷爷给它起名叫花眼。 妻子走时,花眼大概6岁左右,正是牛富力强的好时候。 每逢春耕秋收,三爷爷便牵着牛,牛背上坐着儿子,去给人家犁地、拉活赚点粮食。 花眼几乎每年都能生一头小牛,这也成为三爷爷最大的收入来源。
可以说这头牛撑起了爷俩的日子。
因此,三爷爷对花眼格外疼爱。 下雨天干活,雨衣给花眼披上,他自己淋着。 给人家干活换来的地瓜干,留一半当作他和儿子的口粮,另一半给花眼吃。 每年春节,三爷爷都会请人写一幅对联:翠柳迎春千里绿,黄牛耕地万山金。
三爷爷第一次打儿子是因为花眼。
在农村,像三爷爷这样,一个光棍拖着个孩子,或多或少会遭遇一些歧视。

有一天,9岁的儿子在放学路上被同学欺负,说他没有妈,爹把牛当娃养。
儿子哭着跑回家,正好看到刚出生的牛犊在奶。 他照着牛犊的肚皮踹了一脚,花眼和牛犊同时惊乍着叫出了声。 三爷爷见了,抄起烧火棍追着儿子打。 幸亏邻居见了,及时来拉架,否则那天,三爷爷真的会把儿子打得很惨。
也就是这顿打,让三爷爷和儿子的关系变得很僵。 幼年丧母的孩子,内心本就脆弱,承受得本就比普通孩子多,无法对抗外界的歧视,只能与父亲为敌。 那次挨打后,儿子再没管三爷爷叫过“爹”。 他逃学、打架、偷家里的东西拿去卖钱…… 三爷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仅没管好儿子,反而让父子成了仇家。 儿子15岁那年,初中一毕业就跟同乡到济南去打工了。 三爷爷劝他不要去,他狠狠怼回去:“我在你眼里,连个牲口都不如,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穷家,永远不回来。”
儿子走后,很少和家里联系,偶尔回家,也是来去匆匆。 那年,儿子说要结婚,回来拿户口本登记。 三爷爷很高兴,新媳妇要进门,他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可回来的,是儿子一个人。 在饭桌上,儿子说:“我一直跟女方说自己是孤儿,现在是给人家当上门女婿。” “爹,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上不上门的我不在乎,以后你照顾好自己,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说完,儿子走了。 三爷爷追出去,把家里所有的钱和妻子留下的一个金戒指都给了儿子。 儿子给三爷爷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三爷爷托人打听过儿子的消息,儿子有了儿子,随了媳妇的姓,日子过得挺好。 打那之后,三爷爷再没打扰过儿子,儿子也再没回家看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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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三爷爷时,我大概七、八岁吧。 我们家住在三爷爷隔壁村,每年春耕秋收,他都会带着花眼来我家干活。 爸爸在运输公司当货车司机,八十年代,这是个非常吃香的活。 所以我们家在村里,还算比较富裕。 而我妈见三爷爷可怜,每次他来干活,都会给他炒七八个菜。 有肉有蛋,也有当时极为罕见的白面馒头。 三爷爷的胃口真是大得惊人,一顿饭可以吃同龄劳力的三倍还多。 也因此,好多人家不太愿意雇他干活。 但我家因为条件还好,所以爸妈很愿意看到他能吃顿饱饭。 并且,每次他干完活离开时,我妈都会悄悄装点干粮在包里,挂在花眼身上。
三爷爷人虽穷,但心不穷。 他知道爸妈对他的好,而他的回报也总是令人心里一暖。 他虽然多吃了饭,但也干了许多额外的活。 扫院子,垒猪圈,挑水,修房顶,见活就伸手,从不惜力。 包括夜里睡不着时,他就起来一个人坐在厢房里扒花生。 三爷爷的屋前有一颗樱桃树。 每年樱桃熟了,他会把最好最大的挑出来,给我们家送来。 有一次,他干活时,别人送了他一个西瓜,西瓜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绝对是稀罕货。 可他将一整个西瓜,背在身上,领着花眼来我们家送瓜。 看见我们姐弟仨吃得香甜,他的嘴巴一直乐呵呵地张着。 花眼是他的命根子,别人碰一下,他都不愿意。 可是,他允许我们姐弟仨摸它的皮毛,还允许我们轮流上去骑一圈。 说来神奇,花眼似乎看得出三爷爷对我们的喜爱,只要我们姐弟仨靠近它,它会主动地低下“高贵的头颅”去蹭我们,表示亲昵。
三爷爷家离大水库很近。 每年夏天,我们姐弟仨都会趁爸妈不注意,跟村里小伙伴一起去水库游泳。 而三爷爷就像有天眼一般,每次都会准确地预知我们仨的到来。 他从不阻止我们下水,只是牵着花眼,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放牛,不时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有三爷爷默默保驾护航,我们每次都玩得特别尽兴。 等我们玩够了,疯够了,三爷爷就走过来,有时送我们一人一个蝈蝈笼,有时送他在山上捡的鹌鹑蛋。 我们踩着夕阳回家时,不经意回头,他和花眼还站在原地。 再回头,还在。 那样两个身影,我们当时只是觉得温暖。 而如今,每次回忆,都好想哭。 目送我们远去的三爷爷,会不会想自己的儿子?会不会觉得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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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儿子走后,三爷爷对花眼更加变本加厉的好。 他不忍心花眼在牛棚里风餐露宿,就让它跟自己一样,睡在屋子里。 我爸送他的麦乳精,他舍不得喝,喂给了花眼。 别人赶牛车都坐在车沿上,可三爷爷从不坐,花眼走多远,他就跟着走多远。 村里人取笑他:“你这不是养了个牲口,你这是供了个祖宗。” 三爷爷从来不生气。 可是,要是谁手贱没事拍一下花眼,或者踹上一脚,三爷爷就会不依不饶的大发雷霆。 久而久之,大家敢取笑三爷爷,但谁也不敢对花眼动手动脚。
有一次,三爷爷在放牛时,不小心打了个盹,结果醒来时,发现花眼不见 了。 当时,花眼正处于发情期,见了公牛就不管不顾地跟着跑。 三爷爷漫山遍野地找,可直到天黑也没找到,他呜呜哭着,不肯回家。 我爸妈听说这件事后,带着我们姐弟,连夜陪三爷爷一起去找牛。 找了整整一夜,但根本没看到花眼的踪影。 我们疲惫地回到三爷爷家,一夜之间,他似乎老了十岁,鬓角的白头发看着那么扎心。 我们刚喝口水的功夫,就听三爷爷惊叫着站起来:“花眼的牛铃,你们听见没有?” 我们仔细听了一下,哪有?怕是他幻听了。 后来,三爷爷冲出院门,然后,我们听到他号啕大哭的声音划过整个村庄。 花眼回来了。 看到三爷爷在哭,花眼拿头蹭着三爷爷的脸,它居然也在掉眼泪。
它就是孤苦的三爷爷,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家眷,唯一不离不弃的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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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2岁那年,因为爸爸工作调动,我们家搬到了县城。 走的那天,爸爸单位派了车来帮我们搬家。 三爷爷赶着牛车来了,车里装着芸豆、土豆、地瓜、毛豆…… 他把自家地里能够收的,都带来了,并坚持赶着牛车送我们进城。 他说,你们要不让我去,就是怕我认门烦你们。 爸妈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跟着慢悠悠地进城。 离开故土,我爸妈没哭,可回望赶着牛车为我们送行的三爷爷,我们都掉了眼泪。 我在心里对他说:三爷爷,你等等我,等我长大了,赚钱了,一定好好孝敬你。
这一年,三爷爷54岁,花眼也都33岁了。 54岁的三爷爷常年积劳成疾,严重的风湿病、关节炎让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而花眼其实也到了风烛残年。 三爷爷既舍不得再让花眼干活,更不可能把它卖掉。 一个自己关节疼到变形都舍不得吃止痛片的人,却带花眼去看兽医。 兽医说花眼最多只能活半年了,并且好心劝三爷爷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它卖了换点钱。 谁知,三爷爷当场翻脸:“它养活了我一辈子,我不给它养老送终,还叫人嘛。” 事实上,这时的三爷爷已经不能和花眼外出打工,就靠土里刨食的那点收入,也仅仅就是饿不死罢了。 不仅是兽医,就连乡亲都劝它把花眼卖掉,至少给自己留点棺材本吧。 但三爷爷做不到。 他每天干农活时,带着花眼,只是让花眼陪着他,连一个塑料袋都舍不得放它身上。 他不时地给花眼扇风,赶蚊蝇,摸着它斑驳的皮毛、嶙峋的瘦骨自言自语。 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话:“花眼啊,你放心,我肯定走你后头,把你的后事安排得妥妥贴贴,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你老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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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眼是在它34岁那年冬天去世的。 三爷爷清晨醒来,发现花眼隔着炕台,把头贴在他脸上。 它的头已经冰凉了,眼角还挂着两行泪痕。 三爷爷还看到,他的枕头边多出七八粒花生米。 他胃不好,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地柜里拿出一小把生花生米,吃下去。 他不知道,老迈的花眼是如何打开那个柜子,又是怎样从柜子里叼出那几粒花生米。 它是想告诉他: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一刻,三爷爷更加坚信万物有灵。 而他的花眼,甚至比人还要长情。
三爷爷抱着花眼,哭到不吃不喝。 前来看热闹的乡亲七嘴八舌地劝他:“把牛解剖了吧,拿到集市上还可以卖肉换点钱。”
“早让你卖你不卖,现在还得埋,这天寒地冻的,刨坑都难。” 三爷爷不说话,他拿出结婚时压箱底的床单,把花眼盖上,然后拎起镐头,上了山。 花眼的坟,他挖了整整一天,也只是刨出很小的一个坑。 在农村,死狗死猫死牲畜,通常都是往树林或河边一丢,没听说还有给牲口举行葬礼的。 大冬天的,没人愿意陪三爷爷受那个罪。 更何况,他们一向觉得三爷爷不是一个精神很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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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的冬天,整个大地就是一个实心的冰砣子。 第二天,爸爸听说了这件事,当即带着我妈、我们姐弟仨,还有他单位的同事,一共八九个人赶回老家。
大家一起为花眼挖了坟,终于让它入土为安。 时至今日,我都不敢回忆三爷爷往花眼尸体上盖土的样子。 那一刻,在他的眼神里,我读懂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生无可恋。
花眼走的第二年,三爷爷也走了。 他去地里摘菜时,一头跄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走的时候,手腕上拴着花眼的牛铃。 花眼走后,他就把这个属于花眼的牛铃拴在了自己身上。 那叮叮当当的动静,该是他生命里最动听、最期盼,也最温暖的声音。 只要它还响着,那就意味着依靠、陪伴和温暖。
我们一家送了三爷爷最后一程,他的儿子始终没有回来。 我们将他安葬在花眼旁边,这是他在花眼去世时,念叨过的心愿。 三爷爷走的那一年,我14岁。
今年,我42岁。 整整二十八年间,我都不愿意去回想他。 我吃过他院里的樱桃、别人送他的西瓜,玩过他送我的蝈蝈,他种的葫芦,他在水库边,默默守护我们的目光至今还在我们背上……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一头牛尚可以温暖一个人的一生,可是,人有时真的不如一头牛。
三爷爷的一生,就是中国版的《牛铃之声》。
卑微如他,这个世界上,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可是,他不应该像尘埃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就算中年丧妻,儿子抛弃了他,但这一生,有一头叫花眼的牛,守护过他。 或者说,他们守护了彼此。 而我唯一能为三爷爷做的,就是讲出这一个人与一头牛的故事。 最悲惨的生命中,也有过最动人的相依。 三爷爷,在天堂,你和花眼团聚了吗?
配图来源: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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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回复“目录”,可阅读所有故事。


原标题:《口述 | 憋在心里28年,我太想曝光他和那个牲口的故事了》。音乐:赵雷--当你老了。图片来源于摄图网,如有问题请联系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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