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珏,北京电影学院声音学院教授
巨大的建筑从天空伸出来,像宇宙飞船一般从头顶缓缓入镜。延伸、再延伸,渐渐铺展在整个空间。
女声旁白响起,冷静得不由分说,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语调平稳,语速缓慢,像机器一样精准,却瞬间抓住观众成为焦点。蒂尔达·斯文顿的声音有一种末世的冷酷与沧桑,朗读着20亿年后人类的来信,巨大的时间跨度突破了人们的想象,眼前的黑白建筑成了指向天空的问询。
建筑的沉默亘古久远,当人类痕迹消失,留在大地上兀自与永恒对抗。一切都不重要了,所谓文明,不过是茫茫宇宙间的沧海一粟,无论是片中南斯拉夫悼念二战的建筑遗迹——极具线条感和冲击力的“Spomeniks”,还是古老的金字塔,只是在无边无尽的宇宙长河中做着无畏的挣扎,携带着人类文明微弱的光线,无力地寻求与永恒对话,却在每一个黎明和黄昏成为天际线上最令人迷惑的背景。
迷一样的线条和造型,试图集聚来自天空的能量,连通四维以外的空间。可一切稍纵即逝,沉默依然是永远的主题。
等等……人类还没有退却,与这永恒对抗着的,还有音乐。
音乐,同样以一种极为冷静的姿态进入到电影中,伴随着镜头缓慢的移动,宏大、悠长的音乐渐渐构成了电影的重要体验。音乐携带着深长的呼吸,在这凝滞的时空中无限循环,生发出一层一层涌动的张力,同样的顽强倔强,同样的无边无际。
音乐牵引着观众走在电影的迷宫里,旁白维系着人类最后的温度,带来了些许安慰。茫然、困惑,恢弘而充满神秘感,仿似无穷尽的追问又仿佛来自宇宙的回音,渐渐步入到建筑周围苍茫的青山和大地,遥远而模糊的女声响起,给这漫长的探索带来说不出的感动和慰藉。现在和未来在此刻交错,像窗前飞过的一只燕,像可说不可说的、可触而不可触及的精神家园。
音乐中绵长的线条充满期待,隐藏着威胁与不安,又带着深深的感伤。复合电子音色中隐隐包含着人声的回响。面对末日,早期人类选择制造新的人类物种,移民到不受太阳爆发影响的海王星上去。一切突然中断,示波器上呈现出来自最后一代人类的回音:“We,the 18th , are the last men”。
音乐越发单薄,空旷的大地上仅存人类最后的雕像,扭曲变形的姿态,睁大的双眼,头骨顶部望向宇宙的天文之眼,一切都显得空洞乏力,所有的挣扎在面对浩瀚无垠的太空时只余一片茫然。
音乐回到充满动力的节奏型,敲打的细节,渐变的音色,给遗留在殖民星球上的建筑铺上一层活力之光。镜头旋转起来,建筑上的纹路仿佛带领观众步入另一个宇宙。宏观与微观,在音乐的持续推动下,文明留下的丰碑残留着人类古老仪式的回响。
透过建筑的空隙,遥远的女声来自天空的另一端,是孤独、是怀念,还是人类永远无法跨越永恒之门的感伤?
最后的人类运用心灵感应、集体思维来对抗毁灭,却止于一颗恒星的偶然爆发。人类追寻希望的过程令人窒息地终止。空白的银幕上闪现示波器的微光,旁白跳动成示波器上的线条,重复的话语形成了时空的闭环。“请耐心倾听”,女声再次响起。
不禁四顾茫然,难道之前经历的只是一场梦境?最后与最初的人类,到底是一场开始,还是永恒的结束?这些来自英国30年代科幻小说《人类向何处去》的旁白,打碎了人类幻想中未来的乌托邦世界,毁灭来得如此突然,化学环境的微妙变化、恶性微生物的侵袭、气候的急剧变化、偶然的天体事件,甚至人类的愚蠢,都足以将茫然无知中庸庸碌碌的人类瞬间抛弃。红色星球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死亡之光。
“毁灭你,与你何干?”平静或混乱、恐惧或勇敢都无济于事,文明的火种寄望于往太空投射微波粒子,盼其在银河系的某个角落生存下来,互相结合形成生命的孢子。这,大概就是20亿年后人类的由来吧。
回看过去,未来的人类试图影响当初人类的选择,这场跨越时空的联系,犹如当今的量子扰动一样令人费解。堕落开始之前的阻止是可能的吗?心灵感应的联系变得不可靠,古老的声乐符号成了最有力的联结,女声再次吟唱,人类能否从这母性的光辉中苏醒过来?
还是来一场充满尊严的告别吧。藉由音乐中蕴含的力量、悲悯和关爱,藉由女声吟唱中的宽慰,告别即永恒。沉默不是我们最后的语言,在星球生存与毁灭的间隙,极少数的思想会保留下来,那是对这宇宙的敬畏和怜悯,“敬畏天空中淡紫色光带的毁灭力量,而对它以自我挫败的努力来取代普世精神充满怜悯。”
沧海一粟间,人类的生存犹如一闪而过的流星,哪怕末日即将来临,我们也对自己的生命充满无限的爱意,“这是人类精神的最高成就,是对与死亡进行抗争的生命力量的忠诚。”“星球是伟大的,人类对它们毫无意义,但人类是一种公平的精神。”
《最后与最初的人类》,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拍出了末世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