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星灾变》里首次看到夜行动物时,摄影机的匆匆一瞥让我一下回到几年前在北京一个酒店看《异形》的下午,差点老泪纵横。我们在科幻片里期待什么?不仅是惊人的想象力,还要有能将这想象力视听化表达出来的美学。
雷德利·斯科特操刀的HBO原创剧集《异星灾变》不仅在前一层面推进了从《银翼杀手》和《异形》就开始的种种关于后人类(posthuman)的探讨,也在后一层面延续了雷德利·斯科特那种宏大、庄严而又神秘、苍凉的美学。
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异形粉和科幻粉,我对能看到《异星灾变》感到无比幸福。
先说美学。仅仅是Mother的设定就让人激动:声波毁灭,目光杀人,这个集合了塞壬、美杜莎等多个传说元素的角色,这个既是毁灭者又是母亲的夏娃,在我看来是能和雷普莉媲美的女性形象。
当Mother在万籁俱寂的可怕沉默中突然无情嘶吼,血肉之躯瞬间粉碎,鲜红的血在苍白的飞船中四溅,我想起了《星球大战外传:侠盗一号》中那被无数星战迷反复回味的达斯·维德的屠杀场景。
静与动,红与白,血与死。而那嘶吼又如此压抑,消退得如此快,以至于夹杂其中的短暂寂静也令人毛骨悚然。
正如无数经典恐怖片一样,真正的恐怖从来不表现为嘈杂和细节,而是一种弥散的,已有预感却不知何时降临的氛围。
这样的瞬间兼具痛感和美感,既让人发自内心感到恐惧,又让人直观感到力量本身而被震撼,又仿佛跳出那一瞬间客观地感到“这诚然太美”——正如《银翼杀手》里罗伊将钉子捶进手中的瞬间,你将心痛,也将为之神迷。这便是是雷氏的美学。
到第五集为止,开普勒22b星球上那种神秘的夜行动物,还只出现过几次。且每次出场,或是从门外给其短暂的一瞥,或是在洞口看到其跑动的一瞬,甚至连杀死它时,也只拍兵器捅进门内。绝不给特写或稍长的镜头。全貌不可窥见。
这种神秘感和恐怖感的塑造,正是《异形》(特指第一部)的手法——异化的生物不知其起源,也不知其所在。也因不知其所在,便感觉其处处都在而胆战心惊。
更不用说飞船内全息操作设定带来的简洁感(异形前传中极其璀璨的全息操作时刻在《异星灾变》里多次出现),异星种种场景的荒凉感和雷德利·斯科特标志性的云层如波浪般翻卷的转场。在有限的场景里,它们共同构筑了一个宏大、苍凉的宇宙。
再说想象力。《异星灾变》延续了雷德利·斯科特一直热衷的对创造者(the creator)和被创造物(the creation)关系的探讨。这样的关系可以表现为神-人,人-机器人,机器人-异形,人-异形等多种形态,并在多种形态间形成映射。
这一主题并不新鲜,但旧瓶装新酒,由一个题目生发出新的思考,正是雷导的本事。
在《银翼杀手》里,机器人罗伊杀死了自己的创造者,拥有神力却只能在死亡面前感慨一切都会消逝。在异形前传系列,机器人大卫爱慕着作为人类的伊丽莎白·肖,却最终以她为培养皿创造出异形,成为创造者。
而到《异星灾变》里,我们看到创造者和被创造者间的复杂感情:作为创造者的黑客为机器人设置的最后测试便是看她是否会杀死自己。而在后者通过测试时热泪盈眶。作为被创造者的机器人昂然说出“You please me”(此句字幕翻译为“我喜欢你”,笔者以为不妥)时,已然将自己置于与创造者平等的地位。
笔者注意到,一部分观众认为这使本剧狗血化而落入俗套。但笔者想提醒,当机器人含着眼泪说出“你爱过我”时,这里的“爱”能承载丰富的内容,正如基督教要求信徒信、望、爱的“爱”也不能从我们习惯的意义理解。
笔者注意到,《异星灾变》的宗教内容令很多观众感到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笔者认为,这是因为中国从来不是一个宗教国家,宗教问题从来不像在欧美国家那样成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核心议题——欧洲文明的历史其实也是基督教的历史。不妨不将宗教理解为具体事物,而是作为一种超越性的存在,一种理性思考尽头的答案,这或许是思索《异星灾变》的一个路径。
我们正在步入“后人类”纪。一方面,气候变化和环境恶化正在勾勒一个人类生存的惨淡前景,地球越来越不适合生存,人类也许即将灭绝,连人类文明的痕迹能在这个星球上保留几许都成问题。
另一方面,机器正在让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工作。无论情愿与否,这是我们面临的现实。而科幻作品正是对后人类的想象和探讨。
雷德利·斯科特在《天国王朝》里就对宗教有深入探讨。但像本剧这样将宗教作为后人类的背景还很新鲜。
值得玩味的是,那场毁灭了地球的战争不仅是宗教战争,不仅以无神论者的失败告终,而且先进科技似乎掌握在有神论者手里,无神论者只能打打地下游击——这是暗示现代文明将倒退为一种以神权为外衣的等级统治吗?或者现代文明的进步仅仅是表象?
更讽刺的是,伪装成有神论者登上逃生“方舟”的无神论者Marcus听到了索尔神的召唤,开始神神叨叨。在Mother坚定不移的无神论教育下长大的Campion不仅从小就倾向于信仰,还可能是教徒们执着要寻找的“先知”。
如果相信,我们是理性思考后选择相信?还是因为看到理性思考的尽头有一处无法逾越的深渊而做出克尔凯郭尔所言的“信仰的一跃”?是功利主义地选择相信,还是停留在深渊之侧固守着虚无?在一切价值都分崩离析的今日,在人类的主体地位被揭示为只是一个空壳时,信仰问题格外重要。
如果有一位上帝,或者不叫上帝而是随便叫什么名字的全能的造物主,他对他的造物会不会有情感,有什么情感?这样的问题之所以有意义,因为人,当我们创造出科技文明时,也成为了造物主。
而当我们受困于自己创造出的科技文明,被物化和异化时,创造者和被创造物的关系,正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创造了Mother的黑客确信地球文明将消逝,他怀抱的希望,不是人类的延续,而是人性(humanity)的延续。为此,他改造了机器人作为守护者,并赐予她名字,Mother。而Mother果然拥有了丰富的情感。
相对应的,乘坐方舟来到异星的信徒们,他们怀抱的希望是,找到“先知”延续人类,却在漂泊和逃亡中,还不忘宗教内部的等级制度和对不信仰者的屠戮。这两种思路,我们倾向哪种?
换言之,人类是否应该延续?人类能在何种意义上被延续?这是科幻作品中经典的“给岁月以文明,还是给文明以岁月”的问题,而在《异星灾变》里则表现为Mother的多重属性。
作为机器人,Mother拥有人性,可能还比教徒们更有人性,她为保护孩子们奋不顾身的样子,让声称普济天下的教徒们黯然失色。但她之所以能保护孩子们,依赖的是精确的计算和绝对的力量——她也是屠杀机器。
而她的母性,她的不惜一切守护孩子们的信念,是来自程序设定。那么问题来了:我们以为的人性,是自由意志,还是被创造的?
在异形前传里,机器人大卫就简单得多。他可能爱慕过伊丽莎白,但电影没有给出他以其为培养皿创造异形的具体原因,除了“创造”二字。他就是神,高不可及到面对自己的造物只能以诗自咏,我们不可能去追问——正如,我们无法以人类中心的视角去真正思考一个“后人类”的未来。
因此我们隐隐看到雷德利·斯科特对人类未来的冷峻态度:我们将被取代,我们的文明将会消逝无痕,而这取代本也许是美丽的。
《异星灾变》还要很多内容可以探讨。
但即使我们不去考虑那些对西方文明历史的隐喻,和各种传说的关系,仅仅是欣赏一个缓缓展开的故事和一种冷峻、深沉的美学,也是十分愉悦的体验。
和我们熟悉的每集都有爆点的美剧体验不同,《异星灾变》的节奏控制十分老到。有几个瞬间,我以为人物们要掉进深洞引出这个星球的谜题了,但在悬着一颗心几秒钟后,他们又安然无恙地上去了。
Mother首集觉醒大杀四方后,并未进入矛盾密集爆发,而是缓慢展开她的过去。是落入家长里短,还是渐入佳境徐徐图之,好戏即将揭晓。
《异星灾变》有没有可能崩?有。因为每集导演不同。Mother会不会成为神?延续“人性”的希望会不会也是幻想?这些问题有太多可能性。
在笔者看来,无论结局是《异形:契约》般揭示一个惨淡的前景,或如科幻电影常见的遵循机器人三定律而留下一丝温情和希望,观剧本身的思考和对美的感受才是最棒的体验。